中秋
八月十五,长兴县城。
恰逢佳节,小小的县城中,两家相邻的酒楼中,都是座无虚席。
这两家酒楼,一家名为程记酒楼,另一家名为依云楼。
这两家,光看名字,也知道风格全然不同。
可长兴县城实在是小了,繁华的街道也就那么两条。
一条顺安街,一条云霞街,两条街十字交叉。
程记酒楼就在顺安街头,依云楼则在云霞街尾。
实际上相距并不远。
尤其是这两家酒楼都足足有三层,除了长兴县城的城门楼,也就是它两家最高,站在三楼当轩临风,一轮明月遥挂天边,疏星几点,夜色清丽。
正是佳节赏月的好去处。
再一个这两家酒楼里的席面做得不错。
据说满县城里,除了那几家富贵的大户,也没谁家能做得出人家席面酒菜的美味了。
因此这城中的殷实人家,年年都会掏银子到这两家酒楼来吃席赏月。
不过到程记的,大都是全家出动,包下一间包厢,一家子男女老少团聚一堂,赏月赏灯赏曲赏书,也是一年中难得的欢快热闹。
而去依云楼的,则大都是长年混迹在依云楼的阔绰公子才子,再加上跟在他们身边的跟班清客们。
这般的佳节,屈身在自家宅院里,同一大堆的亲戚应酬客套,老的罗嗦,小的闹腾,年轻的嫂子和姐妹们又叽叽喳喳,着实地无聊,不如寻了借口,和好友们相聚在依云楼,美酒佳肴,灯红乐舞,再叫上几个解语的美人儿作陪,岂不是逍遥快活?
这两家酒楼,无论是风格,还是客人,全然是不大相关的两样。
偏偏登上二三楼一望,尤其是在灯火通明的夜间,两家正好能遥遥相对。
若是那眼神好的,还能看到另一家酒楼阁子上的绰绰人影。
听到那若隐若现的乐曲和欢笑声。
也正是因此,不管是这两家的客人,还是两家酒楼的东家,不知道从何时起,隐隐还有了几分暗中较量的意思。
今年你家挂的灯精致好看,那明年我家的灯必然是你家的两倍。
这都才刚入夜,你家那鼓乐声就响起来了,那我家的笛子笙箫必需也得上啊!
此时此刻,云霞街尾的依云楼,各路常客已经是陆续入座。
如伍县丞家中的伍公子,伯父在外做知府的孙公子,京城周国公府的偏支周公子,还有薛学政的小舅子牛公子……这几位都是家境富贵,父母管教不力,只能由着他们在外不学无术,吃喝玩乐。
所幸这一帮子人整日聚做一堆,就是吃喝玩乐,往依云楼旁边的依云院常来常往,那些依云院里的红牌姑娘秀丽清倌们,为了这干人争风吃醋,使尽手段,闹出了多少花月情债来。
这几位官家子自觉身份不同,平时也不大稀罕同旁人往来,因此在这中秋佳节,哥几个就早早地依着往年旧例,让人包下了依云楼里视野最佳,景观最美的包厢,订的是楼里最贵的席面,又叫了他们近日最心爱的姑娘来作陪。
席面上凉菜热菜次递送来,美酒也是早就准备了两种。
四人饮了三杯,略尝了尝菜,点评了两句,又由着身边姑娘们布菜倒酒,娇声燕语一番。
听着楼中琵琶声起,如珠落玉盘,淙淙错错,倒是有几分意趣。
伍公子让下人将向楼内的那一侧窗门打开,正好能瞧见大堂内设了一座半人高的台子,此时便有一位面覆轻纱的女郎怀抱琵琶,错弦而弹。
而这半人高的台子周遭,挂着八盏红绡宫灯,将这位红衣女郎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越发显得身姿美妙,技艺超群。
伍公子略探出了头,往下细瞧。
先前就坐在他旁边的依云院姑娘翠缕,轻轻巧巧地依过来。
“公子可是没认出来潇潇大姐?”
伍公子原本满是兴味的神情瞬间淡然。
“哦,原来是她!”
潇潇在三年前,也曾是依云院的红牌,不光是花容月貌,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就在这包厢里的四位公子,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不过后头依云院又进来了新人,潇潇的花容月貌,似乎不光是看腻了,也有些个老相起来。
因此这四位,再去依云院,也就不会再叫潇潇了。
去年还却不过情面,光顾过她一两回,今年新鲜热乎的小美人又新来了几个,可就没那闲工夫去寻潇潇了。
伍公子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
又让人把窗子关上了。
琵琶声顿时小了不少。
“来来来,再干了这杯!”
孙公子举杯相邀,众人又是一杯美酒下肚,身边坐着如花美人,却还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诶,年年都是这些……”
“可不年年都是这样么,只是这小美人儿么,却不同了……”
牛公子说着,荡笑着摸了一把怀里红香姑娘的小脸。
红香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笑意。
只是心里有些无语。
这些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又哪里有什么真情真意?
亏得院里有几位姐姐,当初还一门心思地想要从良,能进这几位的家门呢!
眼瞅着公子们兴致不高,守在门边的一个小厮眼珠子一转,笑问。
“公子,刚刚我去催菜,瞧见那陆先生也来了,可要叫他来坐坐?”
那位陆先生,是这城里的说书先生。
因他是正经读过书的,肚子很是有些墨水,引经据典张口就来,又能唱曲,又能说书,讲话又风趣,有这位陆先生在,倒是不怕冷了场子。
四人互相一看,都纷纷点头。
“正有些无聊哩,便叫他来!”
“差点忘了还有老陆,这样的佳节,怎能少了个说故事的?”
“上回老陆说的那段书,我记得还未说完,叫个什么来着?”
“好像叫个什么花什么月来着!”
红香娇笑插话,“回公子,是花月十美图。”
“哦,对对,花月十美图。”
“陆先生上回是说到了哪里来着?”
“好像是收了九美,还剩下一美未得手,心中暗恨不已,不过那张生身边的九美倒是为张生出谋划策,当真是解语香花,可人得很呢!”
“哦,那咱们这是没听完全本啊!”
翠缕也柔声接上,“公子记性倒好,上回陆先生是说了,公子们事忙,来不及说后文,等下回他再来,便将那最终回说上一番。”
“这倒是巧了,今日中秋佳节,咱们哥几个在此欢聚,又正好听一听这花月十美图的最终回!”
众人正说着,就听楼梯一轻一重的声响,已是有人到了门口。
小厮将人领进包厢,这人脚下微微颠簸,上来就对着四人大大地作了个揖。
“各位公子,好久不见……”
牛公子笑着指了指下首一张凳子,“老陆何必客气,快坐快坐!”
这位陆先生,倒是生得面白周正,三柳髭须,头戴青巾,身穿一身月白茧绸道袍,打扮得很是体面模样。
陆先生撩袍坐下,面带春风,同几位公子说了些客气的话。
他长年同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打交道,对这些人的底细,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不过几句话,便将场子带得热络了起来。
原本觉得有些无聊的周公子,这会儿的兴致就有了。
“老陆,上回你说的那花月十美图,还没说完呢,还不快说来!”
“就是,莫要吊我等的胃口。”
旁边的姑娘们用帕子掩着唇,眉眼弯弯,笑容妩媚,心里却是都在想着。
明明是这几位大爷,说花月十美图虽有些意思,可一路就是收人,收着前头,忘了后头,听着他们的脑壳都有些疼。
今儿却说是老陆吊他们的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