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背靠着木墙的卫灵芝咬着下唇,眼神有些麻木,软软地、无骨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她的手掐着衣服,那是孟醒亲手为她缝制的衣裳,上面还带着他独有的、若有若无的香味。
她再也不想听了。
她有一场蝴蝶纷飞的梦,而现实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幻影,现实之矛刺穿了臆想的护盾,原来连晶莹翅翼也会流血。
卫灵芝咬了咬唇,下垂的手握了握,眼里凝出一滴泪,跑出了屋子。
啪嗒一声,那一滴泪,落在了干燥的、生了些苔的地板上。
那苔藓好像吮吸到什么极鲜精粹,拼了命地勃发生长,如雨后春笋一般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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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草连碧,天色烧赤。
远天是神的画纸,提笔蘸了朱墨,大笔如椽地落下一层又一层的红,由浅至深,层层褪进。而最远的天边,墨浓稠到了一定地步,竟融合成了一种巧妙的、令人神往的金,浅浅辉辉,如日中生,却温柔照耀。
灵芝踩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尽量避开每一株小草,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小山包的山顶。
出了一身的汗,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舒服。
她双手一攀,勾上了一块大石头,翻身坐了上去。
像个漂亮、灵活、矫健的小猴子。
她看着这漫无天际的云,这漫不经心的日,这漫无天际的草。
灵芝摇了摇双腿,不知为何,一滴泪就这样坠了下来。
紧接着是一滴、两滴、三滴。
无声无息中,一根金色的草不知何时出现,试探性地在她身边停了一下,轻轻环住了她的小腿。纤细的草身缓慢而安抚地蹭着她的脚踝,弄得灵芝感到痒,才发现它的存在。
灵芝抹着抹着眼泪,就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殊不知,草木摇动,万物轻晃,在她身后,已然自成一境界。
这境界里,无一处不漫浮着淡淡的金光。
灵芝掉下的眼泪,让一些本生枯萎的草木,重焕了生机。
让那些尚未枯萎的草木,生长更为茁壮。
环着她小腿的金草欢快地挪了挪,但又忧心忡忡地停住,抚慰般地慢慢蹭着她。
像小蛇一样。
“喂。”
万物的跃动都在此间停于归寂。
黑色的瞳孔之中又圈了一轮瞳孔,隐隐有暗紫浮动。
“你在哭什么?”
灵芝被吓了一大跳,慢慢扭头,结果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
寒铨。
隔壁家寒铁匠最小的儿子,因为家中实在养不起第四个儿子,差点被生母溺死,要不是被父亲救下,怕是只在这个世界短短地望了未开张的一眼。
可就算这样,家中的三个哥哥嚣张跋扈,母亲又厌恶他厌恶到极点,寒铁匠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在铁匠铺接活计,寒铨在家里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甚至连着挨饿。
小灵芝在五岁那年偷偷目睹了隔壁家的这一切,从此之后,会塞给寒铨一些馒头。
甚至,会变出一些灵植,给寒铨吃。
寒铨也不挑,不管是什么,至那时候孟醒厨艺还极其糟糕的时候,他都毫不犹豫地、如狼似虎般地吞食着。
小灵芝只觉得他太可怜。
“寒铨。”灵芝瞪大了眼,“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视线太干净太懵懂,让他下意识地想错开。
“我在这里......锻炼。”寒铨比灵芝大五岁多,比灵芝高了不少。他的眼神有些散漫,却在落在灵芝身上时开始聚集,“你......怎么了?”
人总是这样奇怪,自己流泪的时候,或许还能控制住尺度;但如若有一人关心你、询问你,这温暖便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你的全部,让你收卷不住。
这一年半多的时间,灵芝早已与寒铨混熟。
她眨巴眨巴眼看着寒铨,突然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寒铨猛地睁大了一下眼,下意识地微搂住灵芝。
“你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果然还是他做得不够好吗?
那他该怎么做?
寒铨毕竟在这时也是个小孩,单手迟疑地在灵芝头上悬空了一刻,颤抖地、轻轻地顺了顺她乌黑的毛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真是哭得鬼哭狼嚎。
寒铨心中一边汗颜,一边轻抚着哭得失声的灵芝。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傻兮兮笑嘻嘻的卫灵芝哭成这个鬼样?
想到这里,一种陌生的情绪,扑上心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卫灵芝终于哭累了,喘了喘气,嗓子发哑,抬眸看着寒铨。
眼中还含着泪光。
盈盈的,明明是日中之天,他却看到了月亮。
遥远的、只属于他的一弯月。
“......不哭了。”寒铨对这种事没有任何经验,从某种程度上他还只是个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唔,唔,”卫灵芝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地看了寒铨几眼,“......阿醒和我们很亲近的一个叔叔吵架了,吵得好厉害、好厉害。”说完又吸溜了几下鼻涕。
“......”寒铨菱形双眸睁得发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
卫灵芝愤怒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眼刀,恨不得将他刺穿,“就这?你这是什么意思?寒铨?”
眼见小女孩的眼泪马上又要留下来,寒铨赶紧闭紧了嘴,抿了抿唇,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刻,但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这......真的不算什么。”他的头别过去,眼神好像飘得很远,飞到了山的另一端。
“我的......父母,经常吵架。”
“我记不清多少次了,几乎每天都有。很激烈,很吵,很烦人,但我已经习惯了。”
寒铨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个微微奇怪的笑。
“没关系的。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都会结束。”
“别哭了,卫灵芝。”
他最后缕了一下她的呆毛,安静自制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的感情......有些过于强烈了。它与我说,这会阻碍你。”
“情为自生者乐,为自生者困,太孱则剥五感,太亢则伤六欲。”
寒铨握住卫灵芝的一只手,松开后,一枚墨色的印记出现在了灵芝的手心,随后又蜻蜓点水般地消失。
如若有十轮之上的修士在,便会发觉,这小小的印记里,竟然存在上古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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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灵芝回了家。
她是被孟醒揪着脖子带回去的。
她第一次见孟醒红了眼。
她第一次见孟醒对她发脾气。
“卫灵芝,你到底要乱跑到哪里?”
“是不是我找不到你了,我哪儿都找不到你了,你才开心?”
“卫灵芝、卫灵芝、卫灵芝、卫灵芝......”
如妖似魔的月下艳鬼红了眼,颤抖地抓向灵芝,手上的力道像是要将灵芝撕碎。
“疼......”灵芝眼眶湿润。
似乎是在疯魔中看到了一点泪光,被惊慌冲昏了头的孟醒晃了一晃。
“你......”
力道只减弱了一刻,又在下一刻无限放大。
“孟醒!”一道厚重的笔法横切而来,冲得毫无准备地孟醒向后一退。
还受着伤的杜之诗连滚带爬地轰了进来,指尖不知何时破了,他冲上去就是对着孟醒一巴掌,“你他妈真是疯了!你脑子是不是进酱油了,还是你的本体进大水了?你妈魔修都没你疯,他妈的灵芝还只是个孩子!你以为她是谁?是你之前手下那些修行千年万年的将子?还是你随手就可以除掉的\'正道修士\'?”
孟醒被这一巴掌打得一愣。
杜之诗已经做好在阎王手下过一遭的准备了。
毕竟现在的他......再加上又是这个状态......卫灵芝,你到底是救命的解药,还是催化的毒丹?
他闭上眼睛。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什么也没等到。
那位没有动手。
甚至一句话也没说。
他最拿手的两样东西,一样也没放出来。
然而,让杜之诗更没想到的是......
“不准你打他!!”
小小的卫灵芝好像被激发了什么本能,如幼虎一般狰狞嘶吼,呲牙裂目地瞪着杜之诗,稚嫩的身躯以自己的面积牢牢挡在孟醒身前,她的愤怒如有形质,将会将杜之诗吞没。
卫灵芝的身体剧烈起伏着。
无数的植物,无数的藤蔓,无数的草木,一瞬间,布满了整个屋檐。
一枝尖锐的虎掌梅,竟带着不小的灵力,朝杜之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刺去。
在杜之诗的喉前一尺,停下。
“我......”看到还是在旁边的皮肤上留下了血丝,灵芝神情有些慌乱,“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控制不好,这些......”
好家伙。杜之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天杀的,夭寿的,他妈的,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苍天派来克他的。
有没有搞错,他是为了谁?
你这心眼子偏到天外了。
而孟醒,则愣愣地看着灵芝。
他一步一步,如木偶一般移动到了灵芝身后,长发散落,如细密的蛛网一般将灵芝牢牢网住。
一只手,颤抖着,搭上灵芝的肩膀。
食指,抬起,颤了下,如蝴蝶翅膀。
扑火。扑火。他要纵身扑火。不惜毁了这属水的自己。
“灵芝。”
他音色颤抖,低下头,蹲下身,将昔日庞大无边的自己缩成一个脆弱的人。他把头落在比他更脆弱更小的人儿肩膀上,双臂牢牢地将她拢在怀里,从此除他之外的任何光都无法照射进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