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周内官早看到袁澄挂的香囊。
只因室内光线不足,送袁澄出门时才觉得,这绣法恍惚是武功郡王府一个绣娘独创,压针的样子与别个不同。
周内官疑心是个熟人,这才追出来。
袁澄不知究底,疑惑道:“却不是,我未婚的娘子就是扬州人……哦,岳母大人确乎北边来的。”
周内官听了,过一时才缓缓道:“如此说来,我与令岳母或许是故人。”
沉默片刻,才又说到:“大郎回去,不妨问问仔细。当日郡王府一众老友烟消云散,有些事我后来知道,可跟他们说说。”
袁澄按下心头惊疑,答道:“小子回去,就问清楚。”
于是再次告辞,也与李团头等别过,向宝应疾驰而去。
花满蹊,袁澄归家心切之时,顾观月也怀一股幽思,不知他走到哪里了,不知他做事有没有遇到麻烦,也不知他几时回来。
正闲着打算盘玩,忽听得外面马蹄声、问好声:“袁郎君回来了!”
又听袁澄的声音:“你家娘子在屋里呢?”
顾观月不觉站起来隔着花窗往外看,只看到一个身影飞快行至檐下,一回头袁澄已打了暖帘大步跨进来,两人四目相望。
明明才四五天不见,却像隔了很久,顾观月心知他是为了自己才肯奔波,还是撒娇:“怎么那么久啊”。
如隔三秋。
袁澄岂有不知她心意的,小声笑着问:“月儿想我了?”你之心,即我之心矣。
正好时鸣和晴娘进来,晴娘紧张地看着袁澄,见他点头道:“蒋娘子,事情已经妥了,买妾的文书已拿回来,正要叫元娘拿给你。”
晴娘松了一股气,委顿在时鸣身上。
时鸣笑道:“阿弥陀佛,我说什么来着,再没有袁郎君干不成的事。”
见她还要继续聒噪,静春忙扯着两个人出去了。
这边坐下来,顾观月细细地问他:“这一路还顺利?见了那周爷爷吗?可有为难你?可曾受什么委屈?”
袁澄便捡要紧的跟她说了,又道:“是我做惯了的,并不觉得累。只是想到你在这里巴巴等着,恨不能早日结了业障回来。”
顾观月听他这样说,甜甜一笑。
袁澄见人都走远了,门帘放下来,门也紧关着,就起身挨着她重新坐好。
方轻声将周内官问的话说了。
顾观月一呆,歪头看她,头发扫过他的脸颊,勾得他心中一荡。
张娘子的身世,顾观月是知道的。
如今袁澄与她虽还说不上生死相许,却也是板上钉钉的了,她就不避讳,略一思索,将事情道来。
“我阿娘,的确是汴京人。”
张娘子母亲早逝,父亲是先魏王府上七品的侍讲。
说起先魏王,乃是太(祖)第二子。(太)祖那年病逝,其弟(太)宗继位,封了这二侄子为武功郡王。
谁知过了两年武功郡王因事受(太)宗训斥,一时想不开自缢了,太/宗哀痛,追封他做魏王。
又申斥王府幕僚不能好好引导魏王,以至魏王自戕,张娘子的父亲因此丢了官。
京城居大不易,张父便带了家人回原籍扬州来,意图谋个知州幕僚、县学供奉等职。
谁料他家运势不济,还未行到扬州境内,就被一伙强人给劫了,仆从护院被打杀了三四个,张父也被强人踹了一个窝心脚,没几日就过世了。
张娘子的兄长那时也只十三四岁,正是个混账年纪,把她托付给师兄顾准,又说了些报仇雪恨光宗耀祖之类要命的话,径往定州去了,二十年几不曾回来。
“我舅舅那时,总疑心是天家之事,带累了外祖父被劫,有些钻了牛角尖。二十几年音讯不通,阿娘想起他就要落泪。”
袁澄听她讲得唏嘘感慨,安慰她道:“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事都说不清了,还是让……阿娘安心过日子。可将周爷爷的事缓缓问问阿娘。”
两人便来找张娘子。
袁澄将事情简单说了,顾观月便问:“阿娘可记得这位周内官?”
张娘子听了她说武功郡王府,就陷入回忆中,轻声慢慢说到:“你外祖父在郡王府上供职时,我不过七八岁,因郡王府给门下诸人围着王府建了住所,我们便住在郡王府外院,院中有院,是个极大的去处。
外院角门可通郡王府,是以我常去王府后院玩耍。若说故人,如今只有模糊的印象,便是当日教我刺绣的师傅也记不清容貌了,内官就更不记得。儿时只顾贪玩,未及留心大人们在做什么。”
见张娘子神情恍惚,两人也不敢打扰她,静静陪着。
炭盆烧得热,噼啪溅出火星子来,屋里落针可闻。
过了一炷香时间,张娘子才缓过神来,看着袁澄道:“大郎年后得空,陪着我们去见见故人吧?元娘的舅舅,也该回来了。”
又对顾观月道:“我有个地址,你试着给你舅舅写封信。”
“哎!”顾观月应着,就要行动。
却听张娘子又道:“先不忙。”
问着袁澄:“大郎何时来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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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日,宜纳彩。
朱娘子一听袁澄回来说,立即答应了。
儿子出了孝,已经整二十三岁,再不娶亲什么时候给她生孙子?
拦也拦不住,不若做个好人,是以要请媒人来。
袁澄偏说:“不要李官媒。”恼了李官媒替顾观月说和朱大郎的事。
朱娘子无法,换请了王官媒。
王官媒平日与袁家往来不多,凭空接了这个活,双方又都愿意不需要多费口舌,乐得赚他这五两银子。
这日一大早她就特意笼上自己最能见人的绸衣缎裙,披挂了官赐黄褙子,搽粉抹面,头簪两朵玫红绢花,打扮得兴兴头头来到袁家。
旋即也不废话,领了一队人捧各色礼物,逶迤向城外而来。
冬日无事,街上众人看见这么一队人,再看打头的官媒人,就知道是去纳彩提亲的,都驻脚看住了,也有人从临街二楼推开窗儿来议论纷纷。
只见这只说亲的队伍,官媒人骑着一口大青骡,身后打头是专人提着活雉鸡一对,落后一人提着木桶装的活鲤鱼一对,再后面是两匹骏马各拉一辆板车,车身两侧各跟一人,两辆板车上捆绑着三十几个大小不同的竹筐,看不真切装的什么,想来是糕饼、茶叶、酒水一类,一总凑成三十六样儿。
这是民间纳彩礼的最高规格,不知道定了亲过大礼的时候又是何等模样。
王官媒一行人就在沿途的围观中不歇脚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花满蹊。
这一天不需要顾观月出面,她就在闺房中等着静春、时鸣一趟一趟进来回报:
拐到咱们小路上来了,
官媒人进宅了,
纳彩礼卸在前面堂上了,
官媒人在吃茶了,
官媒人一套词一套词的夸袁大郎了,
娘子点头同意了,
在摆桌招待官媒人和袁家人了……
顾观月笑她俩:“有人操持,还怕出什么错漏吗?你俩这忙的倒比我还上心了。”
静春难得先于时鸣说话:“娘子再镇定,对自己的亲事哪有不关心的,我们这是怕您害臊,替主分忧。”
顾观月叹道:“婚姻男女,天理人伦,又是两情相悦,我有什么好害臊的。等哪日给你们两个说亲,你们也别学人家害臊。”
这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了,进入腊月后的每一天都这样忙碌,因为张娘子要点看嫁妆,两家要问名、纳吉、请期,按礼请期要排在过大礼后面,实际都是提前定下的,到请期那日走个过场而已。
因为礼仪讲究繁多,顾观月更装不得害臊,领了一些活去。
这一日便会了袁澄,两个人各带了自己八字,去佛前问名占卜。
白马山上青莲寺中自入了腊月就很热闹,以佛前求签、供灯的居多。
还有许多青年男女腊月里定亲后惯来此幽会,既避风,又有景儿,还无需多花费。
这佛门清净地,是一日也清静不得。
小沙弥素青如今还司知客的职责,见她二人来合八字好似吃了一惊,然后扭扭捏捏地问:“是让我一苦师叔合吗?”
袁澄问他:“小青,你很不对劲,怎么见了我别别扭扭的,也不讨糖吃了?”
素青不理他,好似受了什么委屈,撅起嘴又嗷了一嗓子朝着后面报信去了。
一苦刚做完一场法式唱完了经在僧寮院休息,见素青耷着脸进来了,问他:“前面有什么事?谁又碍着你啦?苦个脸。”
素青嘟着嘴,气道:“师叔,你是不是早知道袁大郎和那个顾娘子是一对?”
一苦忽而笑道:“素青啊,‘那个’二字极妙,出家人,有分别心了。缘何袁大郎是‘这个’,顾娘子就是‘那个’呢?”
素青见他打岔,不忿道:“我才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那么笨啊,那年袁大郎一定讨要顾娘子的水仙,我就该知道啊,怪道你那日说我‘蠢物’。”
一苦见他一张脸纠结着只顾思索回忆,显然忘了进来干什么的,又问他:“到底何事来我这院中?”
一语未落,袁澄的话音在院中响起:“素青,你把老和尚藏起来了?”
一苦忙迎了出来,见他和顾观月携手而至,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方笑道:“二位施主别来无恙。可见是修成正果了。”
袁澄便捧了庚帖给他道:“正要禅师给合一合,为我二人添些福气。”
一苦接了庚帖,让他们坐了,自己也坐下推演,只过片刻便说:“合得很,佳偶天成。”
袁澄奇道:“这么快?”
一苦笑问:“要不我把这庚帖佛前放七日,让你七日后来取,再跟你说是天作之合?”
几人见他说得有趣,都笑起来。素青一边上茶一边解释道:“师叔合婚,不只看八字的。八字只要不冲撞,婚姻都可合。我都会合八字了。”
袁澄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素青:“小青这般厉害了,请你吃龙眼,甜甜嘴。你倒说说,不只看八字,还看什么?”
素青接过龙眼,自觉往袖中袖了几颗,边摆着果盘说:“我讲得不好,还是师叔告诉你。”
一苦便接道:“若是八字,世上八字一样的人不知凡几,故合八字能合出一个人与很多人都合。
除八字外,还可观面相,可观性情。
譬如大郎与顾娘子,都是爽快且心志坚定之人,亦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的婚姻便能克服许多困难,消除许多不必要的误会,焉有不合之理。”
袁澄与顾观月相视一笑,想起过往种种正如一苦所言,两人实则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彼此,矢志不渝。
经一苦这番肯定心里都甜甜的,顾观月道:“大师傅说的是,我与袁郎正是如此。”
素青微微张大眼睛往后一仰,心道:这个顾娘子,是真不会害臊啊。寻常人听到这里都该脸红了。
一苦只觉得这屋子里虽然只有四个人,他们三个倒像是唱大戏,小情侣的眼神更是没法看。
端茶说到:“快离了我的眼吧,外面晴好无风,正合适游玩,让我老和尚清静清静。”
袁澄也想与顾观月单独相处,便起身告辞,留了一吊钱谢他合八字。
素青见他二人去了,边收拾茶具边嘟囔:“都说佛门清净地,来咱们门上的,哪个施主都不清净。”
一苦大笑道:“蠢材蠢材,若都清净了,必是都无所求了,世人皆无所求岂不正是佛祖所求,岂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