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维扬书坊,随时可以收回来了。
元宵满月时,袁澄的大伯继家产之争后,头一次上门,来添了礼。
从他接管书坊的家业,因改了招牌,又不善经营,近几年已渐渐力有不逮,关了七八家,剩下的也只是勉强支撑,身上竟渐渐背了些债。
而袁澄拿着“维扬书坊”四字,各处重新开起来,却做得有声有色。
这回袁澄接了封赏的旨意之后,袁澄大伯心中五味杂陈,思虑良久之后,回来与袁澄商议:“县里这店还是你祖父看着开起来的,我只要这家的收益。其他全部交还给你,你的本事我知道,也不用担心坠了咱家招牌。”
这些年,袁澄对这些店面好似没有执念,招牌只要在,书坊开起来就是。
然而大伯肯来说声对不住,将父亲挂心的店铺还回来,他却恍然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思考了几天,不知道如何与顾观月说,这夜深人静时刻,就随意问了出来。
顾观月枕在他胸前,听他问话,开始有些惊讶。
她是想过去扬州的,甚至刚从李家出来时,她想过去汴京。
她那时决心多大啊,要做大宋第一的女花商,既是第一,当然要干到都城去。
然而这一两年她很少想这些了,花满蹊生意好,日子也过得甜蜜,倒叫她缓了脚步。
这会儿,她只思索了一瞬,就亲在袁澄胸膛上,笑道:“那就去扬州。”
一旦获得过成功,享受过爬上高峰的喜悦,怎么还愿意停下来?她要走得远远的,看遍这古时山河,赏遍站在高处的风景!
“真的?”袁澄有些惊喜,问她,“阿娘怎么办?花满蹊怎么办?”
顾观月笑了,这么个率性洒脱的人,偏喜欢替她操这些心。
“睡啦,明日的事明日再去想。”
一个万事不爱愁,只管向前看的小娘子,正是他的爱人。袁澄也暗自一笑,轻轻将已经睡着的顾观月移到枕头上,挨着她睡熟了。
第二日早起,还未来得及与张娘子商谈这事,朱娘子与柘枝等人也到了。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花满蹊住下来,顷刻将房间都塞得满满的,张娘子与朱娘子先携手逛园子。
顾观月找不到阿娘,就先专心和孔师傅写起花经来。
两人之前已经商量个大概,定了书名《宝应花经》,也写了一部分出来。
顾观月此时觉得名字取小了,又极力撺掇改成《维扬花经》。
《维扬花经》定了名,里面的内容继续由孔胜口述、顾观月执笔。
只是写一本书哪有那么容易的,很多东西要落在纸上时,又有了许多不确定性,对某些拿不定的地方,两个人从去年动手,甚至要一边种植、观察,一边再来修改。
连目录都改了两回了。
某日趁着有时间,顾观月就与张娘子商议起去扬州的事。
她试探着说了想法:“郎君接管书坊,还是那里更便宜。我将这里交给凤霞姐姐管着,去扬州再开一处花圃,或者专为娘子、小娘子们开一处供她们游玩宴乐的地方。总归女儿耐不住,想多尝试些主意。阿娘跟着我们去吧。”
张娘子却摇头:“阿娘不动。这里离着牌坊村近,我日常还能回去。那是我与你爹爹一起呆过十几年的地方,我舍不得。你父亲的坟也得有人照看。”
顾观月咬着唇难住了,她原以为张娘子对她感情深厚,一说就行的。
于是又劝:“扬州到宝应快马半天,阿娘每月回来一次,如何?”
张娘子仍然摇头。
顾观月只得先罢了。
晚间见袁澄回来,扯着他园子里转圈。月朗星稀,夜风微凉,两人享受着静谧的时光。
走了一会儿问袁澄:“阿娘竟不愿走,可怎么办呢?”
袁澄便说:“不要强扭着阿娘,她对泰山大人的感情,非常人可以想象。若非如此,吴兄……”
吴慎之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了,他每每总要试探,至今未曾相看别人。
说到这里,顾观月倒坦然接道:“若他再来问,我没有意见。”
张娘子才只三十九岁,顾观月心里再不舍,也得承认,她若真与吴慎一起也未尝不可,至少后面二十年都有个知心人。
袁澄嘴角微微翘了一瞬,叹:“这事儿成不成可不在你,阿娘是不会应的。”
月儿心大,拿得起放得下,岳母却不是。袁澄甚至想过,自己对月儿的感情,大约更像岳母对岳父,他也拿得起、放不下。
顾观月果然没有他这种洞察,第二日她便叫来菡香问:“最近吴家阿兄来过吗?”
菡香想一想,道:“半个月前,因他们前面那里收麦子,吴阿叔经过咱们这里,门房上坐着喝了一回茶。”
那就是还没死心。
顾观月将元宵喂饱,抱去二进,张娘子、朱娘子抢着接了,她见祖孙三人玩得开心,出来就叫车:“去高家庄。”
车行不过一刻,就到了吴家,见了吴慎。
顾观月打量着吴慎。从他们相识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时间,吴慎好似没什么变化,大约不结婚不操心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吴慎见她登门,有些意外,先着急问:“你怎么来了?你阿娘……她没事吧。”
顾观月这几年很少与他打交道,连交租的事都是凤霞代劳。上一回两个人还因为他对张娘子的心思,起过一回争执。
吴慎就怕是张娘子出了什么意外。
听顾观月说:“来看看吴家阿兄,我阿娘好好地在花满蹊呢。”他才放了心,带一些尴尬和小心,将她请进厅堂。
觊觎人家母亲,被人警告了还多年未改,前些日子又到人家门上叨扰,吴慎也觉得自己有些没脸。
等落座,等着小丫头上茶的工夫,顾观月略扫了一眼周围,见他们家屋舍俨然,花木葳蕤,地上房顶都干干净净,是个兴旺之家的样子,心中暗暗点头。
吴慎家也是三进院落,没有跨院,只有厢房。因他兄长已经去外地任个县丞,家里只有他与父母同住,也并不局促。
若当真母亲与他一起……不算苦日子。
那小丫头端上茶,向上瞅一眼顾观月,又无声下去了。顾观月见无人,就直接问吴慎:“吴家……吴……你对我阿娘,还是那样的心思吗?”
吴慎没说话,说有还是没有?他有些踌躇。
顾观月又问了一遍。吴慎看着她的神色,不像有恼意,才道:“我心如磐石,从未改变。只是你阿娘从没回应过我,你不要怪她。”
顾观月这次来,是因为觉得,她前年替阿娘拒绝了吴慎,对阿娘不够尊重。且如果阿娘真与吴慎在一起,她去扬州也安心些。
但她也没想着撮合两人,于是斟酌说到:“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阿娘的事我不拦着。可她的心意,我也无意去干涉。”
吴慎这才苦笑道:“没有用,我亲自问过你阿娘了。我虽然常去花满蹊,不过是为了离她近些,也没想过要改变她的想法,如今这样就很好。”
顾观月很惊讶,这种“只求守护,不为回报”的情节,亲眼看到时,竟这样令人感佩。
这种感情,是她插不进手的,也不配她插手。
她缓缓起身,说着:“吴……阿叔,今日扰了你清净。请不要将我的话——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的——放在心上,我告辞了。”
她步入院中,时鸣迎上来跟在她身后,两人迅速出了院门。吴慎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车马远去。
顾观月这一个来回,不过半个时辰,进得二门时,元宵已经又睡着了。她看着两位母亲,张娘子正教朱娘子描花样、剪花样,不时闲聊两句,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站在门槛上,珠帘半挡在眼前,张娘子面目娟秀、慈和,看她回来冲她微微一笑,她竟有些泪意。
下午歇晌的时候,她便特意挤到张娘子房中,小心说到:“阿娘,我上午去过高家庄了。”
张娘子一愣,又一笑:“你这孩子,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是。”她怕女儿误解。
不料顾观月说:“阿娘,你若与他在一起,我不拦着。吴……阿叔是个好人,也配你。”
张娘子却有些不悦了:“元娘,你错了。阿娘从没想过跟谁在一起,不管是谁都替不了你爹爹。”
顾观月趴在她肩上,闷闷问着:“可是阿娘,你其实还年轻。人这一辈子,果真只能爱一个人吗?你记着爹爹,与再找个伴儿,也不是很冲突吧。”
张娘子问她:“若换了你跟大郎呢?”
顾观月愣了……若换了她跟袁澄呢?她总自认是个成熟的人,能接受任何可能。
可是她私心里,还是期望若有一天自己早走一步,袁澄能替她守着。若掉个个儿,她自然也愿意为袁澄守着。
“世上合适的感情有许多种。阿娘和你爹爹是一种,他大我许多,对我百般爱护,护我渡过幼时恓惶的岁月,有恩、有爱,我看他如天。你跟大郎是一种,你们通透又坚定,就像两株一样的大树,可以一直相伴。凤霞和吴恒是另一种,虽是半路夫妻却也恩爱,只求痛痛快快在一起。你看太公和安人,少时相敬如宾、晚年相伴如亲,未尝不和乐。三郎和三娘看着你追我赶,终究也还是合适的一对儿。吴慎……是我对不住他,可他的感情,也只是他自己的事。”张娘子缓缓说。
那之后,顾观月再没说什么。
又两三年,吴慎将此处七十亩地卖给顾观月,征得她同意,在花满蹊一隅建了一处房子,日常住在这里。
天清气朗的日子,他出来看花时,也能与张娘子稍谈几句,或对弈一局,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元宵从会叫人起,一直喊他:“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