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重启
如果深更半夜,你在幽深的小路上遇到了一个倒地的男人,对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伸手向你求救。你会不会救?
孟荞:不救。
于是,她就被梦魇了。
某国清寺内,梵音绕梁,檀香袅袅。
寺内正殿,金光灿灿的神像端坐在正中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神像左右两侧坐着两列僧人,他们身上披着袈裟,一手立在胸前,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嘴巴一开一合念诵着经文。神像的正下方,乌泱泱地跪着大批信众,几乎占满了整个殿宇。他们双手合十,闭目喃喃祷念,和僧人们的声音恰好形成呼应。
孟荞在人群中跪坐着,如他们一般的低头闭目,但嘴巴没动,面上也无波无澜,和周围的虔诚有些格格不入。
突然,她右侧的口袋震动了两下。
她皱眉,又很快松开了,明显是被打扰到了。打开眼帘,眼底是一片清明。
她拿出手机,目光投向屏幕,上面显示着两行字。
【未知号码】
【小荞,过两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你什么时候回国?我安排人来接你。】
神经病。
她漠然地把手机丢回口袋,脸上的表情都懒得变化,抬起头时眼里还是染上了一丝不悦,没有刚才的那般平静。
视线定在正上方的神像上,圆饼似的脸盘和国内的好像都差不多,不管怎么看还是有点熟悉的。这个寺庙是她临时决定要进来的,并不知供奉的是什么神。
不过,只要是个被供奉的神,也就足够了。
孟荞恢复双手合十的姿态,低头在心里默问道:“昨晚托梦给我的,是您吗,泰山府君大人?”
实际她更想说原版的话:昨晚,是你搞的鬼吗?
虚空中,传来一道浑厚沉重的声音,仅她一人能听到。
“是吾。”
孟荞表面上乖巧点头,后槽牙不由得紧了紧。
看来他开发了新的沟通渠道,以后睡觉估计没得安生了。
这个“他”是在这个小世界外的神,是掌管所有生灵轮回的泰山府君。
五年前,她和府君做了一个交易。他帮她投胎做人,她则是帮他完成一个任务。
这一合计,她就进了这个小世界。
这小世界不同于其它,其内在运行规则十分严苛,几乎是全防御状态,就算是它的创造者泰山府君,也无法向内传递信息,更不必说要修改其规则。
但泰山府君还是找到了联系办法,他们可以通过神像沟通。信众供奉的香火,还有对神发出的祈祷,只要足够的虔诚,就可以通过神像传达给泰山府君。而泰山府君,则是可以通过神意志降临的形式,传递到小世界内。
不过这个方式有特殊限制,传递通道得先由她发起才能打开。就像打电话一样,她可以拨号,府君只有接通,不能拨出也不能回拨。
得知这个限制之后,她没敢轻举妄动。等她确认投胎成功后,没多久就把这仅有的通道关闭了。
哦,有任务?什么任务?没听说哦。
直到昨晚,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诡异的梦。
在梦里,大雪纷飞,战火漫天,她在战场附近逃亡,路上遇到一个倒地的受伤男人向自己求救,未知对方是善还是恶,她保守起见,选择了不救。之后,无论她逃到哪里,总会遇见他。当她想要改变主意去救他,打算结束这个循环的时候,她无法控制梦中的身体,依旧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经过。
这一晚上,这个场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孟荞早上起来精神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终于逃脱那个梦了。
下午散步经过这庙时,她突然浑身一激灵。
她,好像知道是谁干的了。
“不知所谓。”虚空中,府君说话的语气并不重,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温柔。但孟荞明显感觉到空气突然变得紧绷起来。
虚空中,府君又道,文绉绉的:“纵了汝五年,那个任务,也该完成了。”语气似是商量,实则不容反驳。
孟荞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往下压了压,他的话和判处她死刑一个意思。那个任务,就是拿她的命,给这小世界的另一个人续命。
之前假意装作不知道任务这事,是因为她不想死,这次她还是不想死。
“府君大人,我觉得咱们还是先理理,投胎前您可没说这交易要牺牲我的命。这我不就白投胎了?再说,您也没说任务期限不是?等到我七老八十了,保证先给您把任务完成了再死。”
那边对她的厚脸皮行为,已是不悦:“吾只许汝投胎,并未许汝长命百岁。”
嚯,这老头忒不要脸了。
既如此,孟荞也不必客气了,塌着脸:“这任务属实有点难办,您要不安排别的小天使过来帮帮忙?”话外意思是,我不做。
她的底气就是,外力不能强行破坏或者篡改小世界里面的人的命运。就算是泰山府君也不能。
要不是因为这样,这任务也不必要她去做了。
其实她能投胎,是泰山府君费尽心思借用了某个无法公诸于众的“机缘巧合”,让她替了其中的一个早夭壳子,骗过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才能投胎成功的。
现在她也算是世界的“自己人”了,是受这个小世界规则保护的一份子。
“你!”那边的语气已经稳不住了,“若不是……又岂能让你进去!”
“汝”都变成“你”了,看来是真气到了。
虽然惹恼了府君,对她没好处。但让她就此送命,不成。
早年刚投胎时,她在医院才将将能下地,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府君的指引去了,结果差点命丧当场。
当下,她便连夜逃了,才偷生了后面的五年时光。
孟荞并不好奇“若不是”后面是什么,掏掏耳朵:“要是府君没事,我就先走了。”
正当她起身时,府君直接避开刚才话题,连忙出声:“你可知昨夜为何托梦于你?”
孟荞听他语气已经不打算和自己计较,就勉为其难坐回去:“为何?”
“昨晚那个男人,你为何不救?”
孟荞的眼睛眨巴眨巴,一派纯真无辜:“哦,该救吗?”
府君岂能猜不到她在明明白白装傻,直接点明:“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这任务须得尽快完成。”
又是这个,没劲。
“您要是没别的事,我……”说完她便准备起身。
府君慢悠悠地道出要害:“你的命早已绑在目标身上,一旦他死了,你也无法活。”
孟荞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完上先前的话:“就先走了。”
救了,她也不能活。这些话说和不说,没区别。
孟荞穿过人群,往殿门外走。终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声后,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
“我有办法让你续命的时候不会死!”
果然!
孟荞立刻收回了迈向寺庙门槛的脚,转身几步回到了先前位置坐着,脸上挂上了无比甜美的笑容:“您有什么尽管吩咐,配合,我完全配合!”
十分钟后,孟荞才是真的跨出庙门,手机再次震动,像是催命符一般,她猜是那所谓父亲没收到回复,又来消息催她。
孟荞拿出手机打算随便敷衍一句,但看到屏幕上却是另一个号码。
【今晚店里有新节目,来不来?】
这是她在这异国交的朋友,那店是他的酒吧。
孟荞瞬间眉眼飞扬,发了一个“必须的”表情包。
【老样子?】
他指的是她常点的那款饮料,孟荞刚要答应,手一顿,换成了一个长句。
【今天我要喝你酒窖里的锁起来的那瓶酒。】这是他几次在她面前炫耀叨叨说出自某位酿酒大师的,平常连碰也不给碰的那瓶。
【做梦吧你!!!】
这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孟荞笑了下,没有再回,她有办法让他答应的。
手指左右一划,看到了先前那条信息,犹豫了几秒,还是发了两个字过去。
【明天。】
明天她就回国,毕竟她的任务目标在国内。
刚才,她和府君又商定了新的交易。她去完成任务,发现不对可以随时撤,府君必须保证她能长命百岁。
虽然依旧有丧命风险,但这次有了府君的保证,显然比先前诚惶诚恐,生怕那个谁不知什么时候英年早逝牵连自己陪葬好多了。
晚上九点,酒吧后面的巷子里,灯光微弱,雾气氤氲,孟荞抱着一个圆肚酒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她那个朋友最是心软,酒还是被她叽叽歪歪给磨来了,只不过是要她自己去拿。
酒窖在酒吧后面,也就十来步的距离,她就算闭着眼也能走个来回。
巷子幽深昏暗,路边的灯坏了很久都没修,孟荞也不介意,借着路口照进来的几束光线也就够了。
突然,她的脚被地上横空出来的障碍物绊了下,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孟荞站稳后第一时间低头检查怀里的酒瓶,眼睛和手都确认酒瓶分毫未伤,心脏才落回来原处。
这个可是有价无市的稀罕酒,要是真摔了,她整个人估计得脱层皮。
外面偶有汽车经过,车灯的光时不时扫进来一下,孟荞低头眯眼看,地上是一截斜着伸出来的腿。
腿的旁边还有另外一条,曲起来的,长度也十分可观。
孟荞很快就可以判定,这人身高肯定不矮。
这个场景……和昨晚的梦很像。但,又不像。
相同的是,男人,倒地。不同的是,没有求救……孟荞浅浅地伸头过去闻,满鼻腔的酒精味,貌似没有血腥气。
视线忍不住往前,体型该窄的窄,该宽的宽,整体修长但不瘦弱,衣服下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起伏。
孟荞点头,嗯,身材不错。
男人躺在地上,胸膛有节奏的起伏,腹部的衣物暗了一大片,显得腰身更加紧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味,给这场景添上了无法言明的诱惑力。
醉酒,失去意识,身材好,这几个加起来,都已经足以让人升起罪恶的念头了。要是长得还不差,对于某些有着特别爱好的人,那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在酒吧附近,出现酒醉倒地不醒的人,早已经是常事了。“捡尸”这种事,也时常发生。
她本就没有什么乐于助人的慈善心肠,所以不准备多事。如果这时有汽车经过,她大概也就借光瞄一下的好奇,不能再多了。
“喂,把脚收回去。”
她照着绊她的位置还了一脚,暗里用了些许力气。不多事是一回事,绊她的仇,当然是越早报越好。
那人一动不动,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厚重的呼吸声表示人还人间。
反正仇也报了,孟荞抱着酒瓶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刚迈了两步,脚下突然传来一声"咔嚓"清脆声响。
咦,哪里来的树枝?
刚要抬脚看一下脚下踩着了什么,她的脚踝被狠狠攥住了。
孟荞的尖叫已到喉咙,一低头却又生生卡住,变成了短短的"啊唔"声。
她的脚边是一双骇人的血眼,里面充斥着深红色的暴怒,像是一只即将失去控制的凶兽,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将她撕碎。
他的手指就像刚硬的铁箍,紧紧禁锢住了她的脚踝,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被吓到了的。但转念一想,他不会是记恨了刚才怀恨踹他的那一脚吧?
男人的红眼紧紧盯着她,五秒之后,目光缓慢移到她的脚踝,嘴唇微动。
孟荞攥紧了酒瓶,要是他敢咬她,拿这酒给他开瓢。就算被念叨脱两层皮也不管了。
好在他没有,孟荞身上的皮保住了。
他带着上位者命令别人的高傲姿态的语气,说:“你的脚,移开。”
语毕,他松了手,眼睑垂下来,愤怒的红光被夜色吞没。
孟荞送了口气,挪开脚,地面上的是已经断成两截的“树枝”。
她看到他伸出手,捡起两根“树枝”时,手指在轻微的颤抖。最后,他把两根“树枝”珍而重之地放在胸口处。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这肯定不是简单的“树枝”。
好奇心起,孟荞见男人闭了眼,慢慢弯腰凑近,想看看那树枝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男人似是察觉了她的小动作,都未睁眼,只是微微掀唇:“滚。”
行吧。
孟荞讪讪地收回视线,忽然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藏在混杂的酒精味中,不是十分明显。
不对,有情况。
她循着血味看过去,男人腹部的那一大片暗色阴影,貌似又扩大了一些。鼻腔里的血腥味瞬间比先前浓了至少十倍。
刚才还断断续续有车经过,这会儿就没了,孟荞只得单手抱着酒瓶,另一手费劲地从裤兜掏出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对着散发着血味的地方。
原先她以为,他腹部的那一大片暗色的是酒,没想到是殷红色的血。从胸口以下都被润湿,地面漫了一个洗脸盆的面积。
此时,酒精味道已经完全闻不到了,孟荞鼻子里只有炸开了的铁锈味,侵袭着她的感官,仿佛置身于血地。
她往后退了两步,动作略微慌张。手机的光对着地面,在轻微颤动。
这个场景和昨天的梦,相似度百分之八十。
在她刚下定决心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一辆汽车快速经过巷口,车灯的光摇晃着扫过他的脸。她甚至都来不及把视线移开。
前一秒她还有侥幸心理,这下彻底被浇熄了。
男人闭着眼,睫毛很长,映下一片阴影,脸部轮廓棱角分明,英气不俗的五官,飞扬的俊眉,还有高挺的鼻梁。
这脸,就算没睁眼,她也熟的很。
要是他再求救一下,和那梦就百分之九十九了。
这人她是救,还是不救?
孟荞不死心,觉得还是确认一下。
她先是蹲下,隔着大老远伸手,只轻轻地戳了下他的手臂,然后立刻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弹开。
他大抵是昏迷了,手失了力垂下来,其中一截“树枝”被带到地上,发出玉石清脆声响。
手机的光循着声音照过去,落在地上的是半截青白色的玉簪,莹白润泽。簪子款式是秀美样式的,是女性用的。
孟荞只瞥了一眼,注意力回到指尖,回味似地搓了搓,之后便是咬牙切齿。
下午刚约定,晚上就要完成任务,这是有多害怕我跑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孟荞把酒放在一边,拿着手机照着,在他的脸和腹部来回。
男人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伤口的血液也是有节奏的吐出,又洇湿了一大片。
然后就是,等。
她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死了,她就得陪葬。
时间过去了十分钟,地上脸盆面积大小的血已经漫开变成了浴缸大小,她没等到人来,等到了丧钟鸣起。
男人的呼吸已经几不可闻,濒死一线,孟荞也瘫倒在地上,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了。不出两分钟,府君那里就会多两条冤魂了。
孟荞心里在骂街,现实中却认命地挪过去,用最后的力气,把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似有无形的东西将那两片肌肤紧紧粘住,她体内最深处的生命力迅速开始流失。
这个时候,一秒的时间对于她来说都特别漫长,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路,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最多一分钟,孟荞只恢复了一点点力气,就飞快地拔开了自己的手。
他濒临死亡,她也会跟着力竭。从续命开始,他开始恢复,那个陪葬的关联自然就弱了,她的体力也会瞬间恢复。
孟荞准备起身,抱着酒瓶回去。但是她高兴的太早了,濒死一线的他,就算是只有一分钟的续命,也耗走了她身上不少生命力。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孟荞只来得及飞快扭转身体,确定倒下的方向是结结实实的地面而不是人体之后,她安心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