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疤
孟荞迅速小鸡啄米点头,生怕他后悔似的,立刻蹲下来两手挖着找。
她虽然速度快,但动作并不野蛮,会轻拿轻放,顺带照顾这些和耄耋之年一般年纪的老书。于是她经过的地方,书画都会被好好地垒成整齐的一堆。
越游和她不一样,速度和动作野蛮程度正向增长,不少书籍被甩得差点散架。从一座杂乱无章的书山,换到另一座乱七八糟的。
孟荞看着心疼,他每丢坏一本书,折损的钱都够她至少一个月伙食费了。特别是她现在处于负债大于收入的状态,更是心如刀割。
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孟荞终于抢先在他糟蹋完古籍之前找到了那本《宋庆帝起居注》。
她高高地举着书道:“我找到了!”
越游从书堆中抬头,先是不信,认清后确实是他要找的书之后,立刻起身几个大迈步过来,又是糟蹋了不少书籍。
他把书从她手中抽走,最后还不忘留下一句“谢谢”,语气里竟有罕见的礼貌。
孟荞被他的态度愣了一下,就这两秒的功夫,他已经快速翻着书页,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页。
一目十行将它看完之后,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以前他也基本没什么表情,但这次的能明显感觉到颓败。
一定是写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她看到他又谨慎地从头扫了一遍。
他人比较高,孟荞掂了掂脚,伸长了脖子还没看到上面写了什么,他就放下了手。
孟荞问:“上面写了什么?”
越游垂头看着她,眼里带着哀伤和未散完的震惊,嘴角却是扯出一个微笑,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喃喃自语:“上面写,她的伤疤是在脚踝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强调道:“她受伤的位置,原来是在脚踝啊。”
不知道为什么,孟荞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丧气,是那种突然觉得自己坚持的一切都骤然崩塌的丧,甚至她有一瞬间升起了同情。
她轻声地问:“她,是谁?”
他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虚空的一处,没有回答她。
孟荞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越游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在书上,然后随手把书一丢,眼也没抬地转身,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自便吧。”
他话音落下,便上了楼。
孟荞看他颓然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而后才蹲下身捡起书。她翻到他看的那一页,上面写着:椒房早年伤于踝,疤深损其颜,上怜惜,召众医官,命去其疤。
当页下面的注释是,椒房代指当时深受宋庆帝宠爱的瑞妃。
意思是瑞妃早年脚踝受伤了,疤痕太深不好看,宋庆帝怜惜她,召集众医官给她去疤。
孟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踝,这里刚好也有个疤。越游酒醉那天,还拿着绷带将她的脚踝绑成了大馒头。
难道,他醉酒的时候是把她当成了瑞妃?瑞妃是他的什么人?
刚刚看他的样子,好像才恍然知道瑞妃的疤在脚踝?那他清醒的时候,为什么不记得脚踝有疤?还有昨晚那个符纸,神神秘秘的,他最后也没说是用来做什么的。
孟荞的疑惑,在第二天的时候又加重了。
因为昨晚睡的迟,又睡不好。孟荞到训练营时已经将近中午,马术训练过后本应是累得人仰马翻的,现在却一反常态地,一下马休息就聚在一起讨论剧本。
“你收到新修改的剧本了吗?听说又改了一版呢。”
“哎,我也听说了。”
“真的吗?那改动大不大?我就怕像上次改女主的人设。”
“上次编剧拿新剧本回来的时候,就像在万川河泡了千年怨气的鬼一样。”
“这次还好,只是改了个小地方。听说是女主脚底的疤,改成在脚踝了。”
“主剧情变动大吗?”
那人摇摇头。
“那为什么改成脚踝?这差别不大吧?”
孟荞:这差别应该是有点大的。虽然她也还没弄清楚原因。
剧还没开拍前,剧本有修改是常事,但主剧情大改就不正常了。
她看第一版剧本的时候,也觉得大情节存在一定的逻辑不通,就比如女主沈青案身为楚国的奸细,后面为什么又突然变成了和亲的公主。
后面编剧修改了一个版本,沈青案的身份改成了宋国的重臣之女,因救男主霍冲被困楚国时,为了便于后期脱身谎称是楚国派去宋国的奸细。回到宋国后,宋国屡战屡败,到了和亲这一步,皇室又舍不得小公主,最终沈青案临时受封替嫁。
和亲,本来就只是要一个有公主身份的人罢了。
但这个方案提交上去时,上边的意见很大,听说编剧都差点要收拾东西回家了。
最后勉强定的版本是,沈青案是奸细无疑,但宋国抓她回去后,被皇室中人发现她的面貌和备受皇室溺爱的公主有七八分相像,所以瞒着众人留下了她,以备不时之需。宋国似是料到了有和亲这一遭,秘密培养她作为公主替身。果然,后面的替嫁剧情就顺下去了。
这个剧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些勉强。结果不但被夸了,还被钦点通过了。
本来孟荞不会把这个剧和昨晚他的失魂落魄联系到一起的,她以为只是他对王雁书钟情,投资个把剧,博红颜一笑而已。
但今天出了改疤这事……难道,这部剧的女主沈青案,就是宋庆帝的瑞妃?
这个猜想如果成立,那他对沈青案这么上心,难不成是他的妻子?那,王雁书呢?真的是瑞妃的转世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的前世是宋庆帝,还是霍冲?
孟荞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离谱,直接演到了两男争一女的大戏,直到姜思过来找她拿饭,她给不出饭还被锤了的时候,这场大戏才停止。
下午,她找了小鹏帮忙照看姜思,自己跑回公寓拿那块差点被她丢掉的玉佩。
这种事情,还是问问府君大人吧。
但不知道怎么地,府君那个老头子还是没有给到任何回应。自从她收拾家当准备出国一走了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再得到府君的回应了。
她去机场前,问过一次。越游醉酒夜宿她家时候,她去第二次厕所那次,是第二次,还有今天这第三次,都是没有任何回应。
事不过三,她不安心,又匆匆打车去了最近香火最旺盛的寺庙。
但依旧无功而返。
府君那老头子,不会真的不管她了吧???
孟荞最后选择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图书馆。这里,应该是除了越游的家,记录那瑞妃生平记录最多的地方了吧。
当孟荞抱着一大沓书出来的时候,不期然遇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她是被一个被特意压低的声音叫住的。
“孟荞?”
孟荞转身回望。
那人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谦君子。他不太确定地道:“你应该是孟荞吧?”
孟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身下的轮椅上。轮椅比旁边的木椅稍大些,占的面积也宽。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其他地方都坐满了人,唯独他周边空出几个位置。
虽然不想和他多牵扯,但空位就在他附近,孟荞没有多加思考,淡定点了头。这么近的距离,能认出她轻而易举,这时候拒绝承认,反而下别人面子。何况上次韩家的寿宴,他也算是帮了她。
韩栖光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手腕上,上面空空如也,顿了下才收回视线,优雅伸手,示意他身前的空位,温和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怎么会?”孟荞赶紧拉起嘴角笑,然后捧着书过去了。他坦坦荡荡,她也不必忸怩作态。
她之前看到过,虽然绝大部分人有善心,会给残障人士优待。但他们最不想要的,就是特殊照顾,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他们只想被当作一个正常人看待。
虽然以韩栖光的样貌来说,绝大多数人应该都是惋惜大于同情,远看而不会近亵玩。
等孟荞坐好,他又自然而然地寒暄:“自那次寿宴一别,好久不见。你外祖父身体可安好?”
孟荞克制着不要露出同情的神色,听到“外祖父”三个字之后,顿时不用克制了。她面上的表情收敛了个干净:“嗯,我想他应该挺好。”
韩栖光也是从小看过形形色色的,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她用了“想”,暗含意思至少是她和外祖父最近没见过面了。
于是,刚提起的话题顿时又生生被活埋了。
两人默契不再说话,各自专注在手中的书本上。
等孟荞从一大沓翻得只剩一两本的时候,氛围没有先前紧绷,对面的人又试探地捡起话题:“孟小姐在找什么?”
孟荞皱着眉头一目十行地翻完手上这本,又拿起另一本,才抽空回了他:“我在找五百年前宋庆帝那个瑞妃的生平记录。”
“这样啊。”韩栖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点了两下,“那这里,应该不是最合适的地方。”
埋在书里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孟荞用目光询问他。确实,他说的对。这一沓书里,并未记载关于瑞妃的只言片语,反倒是对宋庆帝如何夺权挥洒了诸多笔墨。
“如果孟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虽然不保证肯定有,但那里的藏书——”他伸手点了点她翻过的书,“比这多。”
半个小时后,孟荞看着面前这个比陈宅更加古老的建筑,侧头问他:“这是哪里?”
他还没回答她,守在门房的保安看到来人,立刻走出来,到韩栖光面前微微弯腰,问道:“二少爷怎么来了?”
“我要去藏书楼找些资料,这位是我请的客人。”韩栖光微抬头,和保安说话的语气依旧温和不改。
虽然他态度很好,但保安始终恭敬。
“二……二少爷,这——”保安犹豫着想说什么,韩栖光一抬手,他后面的“不合规矩”就没再说了。
孟荞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妙的变化,她指着古宅,表情有些难以置信:“这是……韩家老宅?”
“是。”韩栖光示意保安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谦逊道:“没有正式下帖邀请,失礼了。”
那次晚宴的场地,并不是这个古老威严的宅子。这里才是韩家真正的老宅,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岁数了,每年维护老宅的费用都要八位数,自然经不起一众人的折腾。
韩家的祖上出过多位科考状元,是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只是近几十年才开始陆续有部分族人开始经商,韩栖光的父亲这一支,是经商中实力最强的。所以韩家祖上留下来的,其实最为贵重的就是浩如烟海的经史诗文。
韩家人早就搬到靠近市中心的新宅居住了,这里鲜少人来。就算是慕名拜访,也会再三斟酌审核才会允许进去。
现在,她竟然就这么进来了?
等她进到藏书楼内部,看到四面都是由透明格子堆叠而成的几十米书墙时,才真正接受自己真的就这样不经过任何审核进到韩家老宅这个事实。
那些经历了几百年时光的古籍,都有被小心照料,完好地封在透明格子里保存着。不像越游那处,像垃圾一样随处丢弃。
“孟小姐,你要找的书,大约在第四十五层到五十二层的书格里。”他伸手指着高处,谦和中带着世家养出来的清贵。
孟荞知道他始终这般温润如玉是怎么来的了,也知道姜思为什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