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八)
流年似水,一去不回。转眼间,园中怒放的迎春花便开败了,鲜妍的花瓣被吹落于北风之中,而后零落成泥,再辨不出原本的面貌。
不过,皇家的园子从不会单调。
迎春花败了,自然会有新的花朵绽放。
楚灵均笑着拾起一片白玉兰的花瓣,欣然放到鼻尖下嗅了嗅。缥缈如兰的香味瞬间钻进了鼻腔里,让人不禁莞尔。
她极轻吸了口气,将这片花瓣夹在书页里,又笑着将手里的《六韬》翻过一页。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彻底驱散了那点残存在春日的寒意。
躺在醉翁椅上的少女懒洋洋地舒了口气,端起旁边摆着的蜜水抿了一口,又瘫回椅子上,心道这样的日子实在惬意,只是在外待久了,难免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这样想着时,一把油纸伞竟十分合心意地出现在了头顶,堪堪遮住了落在少女脸上的日光 。
楚灵均怡然自得地阖上了眼,暗道这宫女实在很有眼力见儿,日后该给他涨涨月俸才是。
可这念头才刚刚出现,甚至还没考量完毕,她却已然品出了不对——谁家的宫女手上还戴玉扳指啊?
她便轻轻撩起眼皮,往旁边望去。
果然见到了那张明媚而俊俏的脸。
一次,两次,三次……她已说不清这人今日是第几次晃到她面前来了。虽说今日集贤殿的授课已经结束了,但也不能闲到这个地步吧?
楚灵均抿了抿嘴没说话,只往人不在的那边翻了个身。
那撑伞的少年立时也换了个位置,笑盈盈地蹲着身子望着她。
身边这道视线委实有些灼热了。
烦不胜烦的楚灵均猛地将手上的书一合,蹙眉坐起身来,瞪着裴少煊道:“我竟不知,承晖殿里连个撑伞的侍从都没了,要劳动裴世子亲自动手。”
周围的宫人闻言当即要告罪,却被裴少煊抢先一步。
“殿下终于理我了!”
少年显然没品出那句话里的阴阳怪气,满心满眼里都写着“二殿下终于搭理他了”。如果他长了尾巴,此时一定摇得非常欢快。
楚灵均又好气又好笑,而后心里又冒出一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无力感,无奈地用书蒙住脸。
“殿下不是不爱读书吗?”
“你这呆子!”楚灵均斥他一句,驳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吗?”
她喜欢在经筵的时候走神打盹儿,单纯只是因为不喜欢那些满纸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而且,集贤殿学士现在讲的那些书籍,她幼时几乎都跟着青莲国师读过一遍。
“哦。”被骂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裴某闷闷应了一句,这才瞥了一眼书的扉页,而后惊喜道:“殿下喜欢兵书吗?”
“虽然我家的确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先人留下了许多手札,殿下喜欢的话,臣赠给殿下可好?”
裴家是武将世家,几乎每代都有人从军,而每位将军只要留下一点经验之谈,那堆积起来的财富也是不可估量。
楚灵均立马心动,当下便不觉得这人碍眼了,眉眼弯弯地问道:“果真?可那是你家先人精心整理的手札笔记,若是直接给了我,会不会不太妥当?”
“殿下多虑。”少年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半点儿没觉得不妥当,径直答道:“不过是几本书卷罢了,殿下喜欢就好。”
楚灵均的确喜欢,可并没马上接受他的提议。这憨憨不介意将裴家祖宗们的书赠给她,但裴老夫人若是知道他这样干,大抵是要生气的。
为免他被老夫人打断腿,楚灵均很贴心地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只要抄本,不要原件。
裴少煊虽然觉得这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但几乎从来不会违背自家殿下的意思,便连连称好,大大咧咧地应下了此事。
“殿下放心,臣一定好好安排这件事!”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然得了这人的好处,自认通情达理的楚灵均再没给他脸色,万分和蔼地问道:“你这时候不该在演武厅吗?还是说,你想添置什么兵器吗?”
“明旭想要什么?除了那把纯钧剑,其他的都能给你!”
鲜眉亮眼的少年脸上简直写满了心动,但还是什么也没要,只小心翼翼地撑着伞,道:“殿下这两日……是生我的气了吗?”
虽然不知道他又在什么时候惹着他家殿下了,但凡事先认错……总是不会错的吧?
“殿下,阿姐,我错了。”裴少煊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眼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人,像是撒娇,又像是讨好,“阿姐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
明丽的春光落在少年神清气朗的脸上,更显得他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是澄着漫天的星辰,在漾着细微的光。
确实是一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楚灵均撑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发现自己之前实在是着相了。
比明旭好看的不一定有他听话,比他听话的又不一定比他好看。
要遇到一个和裴少煊一样好看乖巧,又合她心意的人实在不容易,自己又何必纠结那么多,大不了就当养了个外室,等他要和别人成婚了再放手。
这样想着,之前那些在嘉福大长公主府产生的不快,便顷刻间消散了。
少女抬手摸了摸那双漂亮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安抚道:“没有生明旭的气,只是近来总是梦魇,夜间睡不好觉,心情不太愉快。”
裴少煊不疑有他,神情顿时松快了不少,俄而又有些担忧地询问道:“殿下总是梦魇吗?要不要寻太医来看看啊?”
楚灵均不愿与人多谈起那个频频出现、满是不祥征兆的梦,便随口敷衍了几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明旭近来的箭术,似乎长进了不少?”
他手上那个玉扳指还是自己送给他的,平时一直挂在脖子上,只有练箭时才会取下来戴在手指上。由此可见,他刚刚是在练箭。
“谢殿下夸奖。”少年得了心上人的夸奖,简直喜不自胜,一下子就将自己藏在心底的算说了出来:“臣一定会苦练箭术,在春狩上夺得头彩的!”
春狩、秋狩这些事情靡费甚大,组织起来也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而熹宁帝并不是个好大喜功、崇尚武德的皇帝,自登基以来,组织皇家围猎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年办春猎,还是受了北狄的影响,想以此宣扬国威,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大昭兵精粮足、上下一心,绝不是什么能轻易冒犯的地方。
也是因此,朝野上下对这次春狩都十分重视。
熹宁帝更是放下狠话:在春狩中夺得头彩的人,不仅能获得相应的珠宝财物,更能得到他的一个口头承诺——只要不是什么违法乱纪抄家灭族的事,他都能给你实现。
如此一来,跃跃欲试的人自然不少。
却不知,裴少煊想夺得头彩的原因是什么呢?
难道是想凭此获得一个入仕的机会?
算起来,他今年也十五岁了,虽然这个年纪并不算大,但这个年纪就开始参朝入政的士子也大有人在,并不稀奇。
“春狩啊……”楚灵均喃喃两句,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高高束起来的马尾,暗赞一句手感颇好,没忍住又薅了几把。
“那些柔弱文官和柔弱文官的儿女,定然比不过你的骑射,武将嘛……”她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
“阿父办春狩,本意就是鼓励少年人勤加练武,那些老一辈的将军想必不会那么不识趣。
“而年轻一辈的勋贵子弟、将门后裔,似乎并没什么过于出彩的人物,你已是其中翘楚,且安心吧。”
“臣一定不会给殿下丢人的!”少年答得斩钉截铁,神采逼人,英姿勃发,全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如果忽略他微红的耳廓的话。
楚灵均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可爱,甚至在瞬间就共情了从前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
微风乍起,将满树的玉兰花都吹得摇曳生姿,十足可爱。
园中的少女一面赏着景,一面想道:要是明旭输了也没关系,到时候她到阿父面前进进谗言就好。
听说民间那些在外面偷偷养外室的人,出手都挺大方?
她可是皇家公主,怎么能落于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