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烨宁顺着自己妹子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苏渡生,转过头看向赵胤成。
“他找你到底什么事?”
渡生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背后是灯火通明又喧闹的酒楼,她立在半明半暗处,配着现下男子不同的发式,竟有一番遗世独立的风味。
“你们先回去,我和他还有事要说。”
“胤成哥……”那烨宁拉住了自家妹子,朝她看了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显,那静宁秒懂。
她不甘地一步三回头与兄长上了车,车子开动前,又说:“胤成哥,明天我去官署找你。”
赵胤成微笑默认,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眼立着的人,面无表情坐正在车里。
渡生耐心等着车子开远,才凑近了赵督军。
“督军,您吃好了?”
赵督军并不理会,径直坐进了车里。渡生在车外眼巴巴看着他。
“督军,可以搭您的车吗?我身上没银两了。”
顶着赵督军的诛心眼,渡生胆子从天而降。
“真的,刚才我没吃任何餐点。出门急,忘带银两了。您是咱沅桥的父母官,您可怜可怜我这可怜人。”
渡生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是装的,实在是饿成那样了。她也没指望阎罗能同情她,这不万一呢。
她还在苦心维持着表情,却见赵阎罗下了车,又往酒楼去了。她在后面傻愣了一下,就屁颠屁颠跟着进了酒楼。
上了一碗牛肉酸菜面,渡生虽然饿,也还是端庄大方地吃着。
“你准备吃到什么时候?再慢腾腾的,你就不要搭我的车了。”
阎罗一发话,渡生立马三下五除二干掉了面条,临了还把汤也喝了个干净。
到了车前,渡生想着不应该打扰赵督军,就准备上前面坐。前面的司机面无表情对她说了一句“坐到后面去”。
她听话地坐到了后面。她还是第一次坐这种称之为“汽车”的出行工具,正用眼珠子上下查探车里的布局。
“你住哪里?”
“宜宁巷。”
旁边的人问完就不说话。
“相宜的宜,安宁的宁。”她以为对方不清楚,又补充说明一句。
“走吧”。车子终于开动了。
一路上都是沉默加沉默。渡生盘算着如何开口问,借着昏暗的光瞄见旁边的人像是一直闭目养神,一副“别理老子”的样貌。
车子很快到巷口,渡生出声让司机在巷口停车,她下车自己走回去。司机只是问她大概是哪里,就继续开往目的地。
车子在停车一个院落前,院门紧闭。
“督军,我可去灵枫山吧。”这是今天一定要知道的答案。
“我只带我的兵去。你不配。”
赵胤成看着渡生慢腾腾敲院门,很快有个女人打开门将人接了进去,关门前那女人朝他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将门掩上。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拐一个弯,再行驶不到五百米,就是他的家。
他与苏渡生毗邻而居。
玉娇婶和哑伯都在等渡生,见她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渡生这才想起问哑伯怎么回事。哑伯让玉娇婶拿了纸笔,他在纸上写:李开先与你阿公,还有你父亲早就相识。我去找的李开先。
“叔,那个赵督军你熟吗?去打灵枫山的就是他。你能和他说说,让我也去吗?”
玉娇婶和哑伯听到她说的话都不认可。
“乖囡,你最近都不能出门。我们就在家里等着老爷。”
看来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支持她,她胡乱点头应下,就回了房。其间玉娇婶过来借送这个那个的看了她几次。
“婶,你说我把头发剪短行不行。”
玉娇婶不知道自己带大的娇娃娃怎么就跟自己的头发较上劲了。
“乖囡,咱始终是女娃娃。你转眼也就十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给你哑伯了。”
“我才不要嫁人。”
“不嫁人干什么?”
干什么?渡生心里早就想过,早些时候她看到那些洋书时,就想着怎样才能看懂。她听说京师早前就有专门教人学洋文的学堂,现在新政府设的新式学堂就有从外国回来的□□,等到阿公回来,她想和他商量去新式学堂的事。
不过,玉娇婶肯定不愿意她总是在外面抛头露面,那就不说给她听。
“总之,我现在是男的。嫁人与我没有关系。”
“男的!那得张罗帮你讨个媳妇来替我们管管你。”
十六岁的少女,说到这些话题多少有些赧颜,渡生被闹了个大红脸。这些家常的话题,说说便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好像眼下的难事,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
“婶,将来我要是做回女子,我也要找个不把我拘着的郎子。”
玉娇婶怜爱地抚了抚渡生的脸。
“我的乖囡,一定能找到那样的一个郎子。”
或许是睡前的这番话,也或许是今日见到某人的次数太多。渡生的梦里又出现了赵阎罗。
她被赵阎罗用铁链子锁住了脚,她要逃,他就用刀朝她的脚砍下来。
惊醒后,她双手合什,朝空中拜了拜,口里念了几句“太乙救苦天尊”,才又倒下去睡了。
被她梦到的赵阎罗,也几天没睡好。他倒没有梦到苏某人,而是派去灵枫山的先头行动队送来了紧急消息。
青龙帮发生了内讧,苏老爷子失踪。
发生内讧,是离间计的成功。上山的人,多数是没办法活下去,才被迫为匪。
沈知鸿这些年虽也耗资添了枪支弹药,但比起政府正规军的装备,打起来就是鸡蛋碰石头,有几个不怕死的人。
灵枫山青龙帮聚义堂,一片惨状。
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地面散落着被砍断的残肢,死去的人面容扭曲,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有的尸体上还插着刺穿身体的刀,有的面目全非。
“救救我……”
赵胤成看着伸向他的那只血淋淋的手,举起枪。嘣的一声,那手便沉沉落地。
在寨主位置的后面有个白色大旗,上面有个大大的“义”,如今溅上了鲜血,像是谁画上的恐怖画作。
赵胤成紧紧盯着那可怕的图案,眼底鲜红,青筋暴起。
“报告督军,尸首有四百八十九具,没死的还有五十二个。”
“那就是尸首五四十一。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那烨宁让士兵下去照做,他轻轻喊了句“胤成”。
赵胤成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事。”
“这里交给他们去收拾,刚才我们把青龙帮可能逃窜的地方做了推测,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的。”
赵胤成闭了闭眼,走出了聚义堂。
督军署,赵胤成安静地躺在休息室,那烨宁与医生正在低声交流什么,门外那静宁焦急地走来走去。
待那烨宁走出来,她奔过去。
“胤成哥怎样了?他不是好久没发病了吗?”
那烨宁让她安静点别吵到赵胤成,先回去,让赵胤成好好休息。
她极不情愿地走了,嘱咐她哥,赵胤成醒了一定要告诉她。
赵胤成一睡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里。这黑暗困住他的手和脚,他也发不了声。他情愿就这样呆在黑暗里,呆到腐烂。
“让我见见他……”
这个人的哭声实在是吵,他不情不愿睁开眼。
“我阿公没了……他说过要救我阿公的。”
“让他进来。”
那烨宁先冲了进来,惊喜地看着醒过来的赵胤成。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胤成皱了皱眉,“他好吵呀。”
被他嫌弃的人,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那烨宁再次轰出去了。
“你知道吗?这次你提前醒了,往前你可是要睡好几天。”
“我睡了几天。”
那烨宁举起了两根手指,又高兴地原地走了几圈,口里念叨“这可是要好了?”
赵胤成出了很多汗,要那烨宁吩咐人准备洗澡水。那烨宁见苏渡生还在外头傻呆呆流泪。
“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你这动不动就翻墙的作派很不好,哪天吃枪子你就完蛋了。我们督军为了你的事,累得都已经病了。老爷子既然被带走了,就说明他还活着,活着才有利用价值。”
这翻话总算说动了苏渡生。她抺了抹眼泪,准备离开。
“让他等会儿。”室内传来赵胤成的声音。
两刻钟后,赵胤成见到了苏渡生。大概是哭久了,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穿一身黑色,显得有些憔悴。
“坐。”
“督军你生病了吗?”
两人异口同声。赵胤成又做了个请做的手势,待苏渡生坐下后,他将灵枫山大概的情况说了一遍。
苏渡生默不作声坐着,肩膀低垂,仿佛承受着无法承受的重负。身体微微颤抖着,她试图忍住哭声,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抽泣。
“你知道吗?我见过你父亲。”
苏渡生抬起朦胧泪眼。
那个帮他将仇人打倒在地的男子,犹如天神,那时除了他母亲,从来没有哪个人,对他报以如此的善意。
苏敬亭。这是他知道的名字,十岁时,听说苏敬亭在与倭国的海战中,葬身大海。
苏敬亭的样子他已经想不起来,但绝对不是眼前这小菜鸟的样子。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你一点也不像他。”
父母在渡生的心里印象早已远去,此刻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心里有种无法明说的情绪。家里人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的父母,只有祖母会唠叨,可惜祖母常不清醒。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夜深了,督军身体有恙,还请早点休息。在下告辞。”
“回去告诉家里头,早点做好准备。”赵胤成的声音很平静。
苏渡生脚步只顿住一下,就急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