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几人从积云寺离开时,天才微微亮,山寺里的灯笼光晕与浅淡的天光相互映照,逐渐氤氲朦胧,然后消失在视线里。
梁雁和梁昭坐在轿子里,梁昭眯着眼,脑袋不受控制地往下拽。
梁雁倒显得精神,偷偷拉开车帘子往前看。
晨间山林透着薄雾,草木覆着薄霜,人马穿行而过,衣衫都要沾染上冰冷的水汽。
宋随骑着一匹高马,身姿挺拔,目不斜视,玄色的大氅在晨雾之中尤为醒目,远远领在人群前头。
她就这么盯着前方看着,直到宋随身边的侍卫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视线撞上,她惊得立马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莫春羽看看身后的轿子,又把视线落到了一边面无表情地骑着马的宋随身上,若有所思道:“大人,那个梁小姐今日一早非要和我们一起回城,路上又不停地偷看你,你说她昨夜莫不是看上你了?”
莫春羽见宋随没理他,更是自顾自说起了劲:“要我说您最近的桃花运可真是不错,刘尚书家那个还没走,这又来一个。这梁小姐瞧着弱不禁风的,还不如刘小姐结实。相比之下还是刘小姐家家世更显赫,也有才名,若是要与大人匹配,我觉着那还是刘小姐更……诶……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座下的马匹被一道带着凛冽破风声的鞭子抽过,急急冲了出去,莫春羽随即嚎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啊……慢点跑啊”,接着手忙脚乱地去拉缰绳,几息之间便没了人影。
梁雁听见动静,又悄悄拉了一丝帘子,她正要往外探头,忽地听见边侧传来人声:“梁大人,城门快到了。”
梁昭知道,这应是宋随派人来提醒的。
早间梁雁来找他说昨夜的黑衣人虽被抓了,但她还是害怕,他便只能麻烦宋随让他们等了一会,与他们同路而归。想来带上他们几人大概耽误了宋随的时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强打起精神,回那侍从道:“知道了,一会入了城门我们便自己回去,替我和你们大人说一句多谢。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梁雁恹恹地放下车帘。
好不容易得了与他们同路的机会,她也试图找了宋随几次,只是总是被他派人给打发了。这一路上,她也没能同宋随搭上话。眼看着快要入城了,手里的玉佩没机会还回去,她也没来得及问他当年在江宁的事。
梁昭见她闷闷不乐,关切道:“雁雁怎么了,是不是昨夜被吓着了?”
她摇摇头,只问:“爹,你能给我讲讲,宋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梁昭来上京并不久,与朝中官员的接触都不算多,梁雁问他,他便也只能捡一些自己这几日在御史台听的传闻说一说。
“宋随是大理寺少卿,前兵部尚书宋悯德的独子。说起来跟咱们还是同乡,宋悯德一家祖籍也在江宁,本来在上京这几十年早已扎根于此,但听说宋随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生病,经朝中的范御医诊断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那时恰逢新帝即位,时局动荡,宋尚书又任了两年太傅,辅佐新帝。后来朝中局势逐渐分明,他们一家便以为儿子养病为由,辞去了尚书和太傅的职位,回了江宁定居。许是后来养得好,宋随这身体渐渐恢复起来,还参加了建成十二年的科考,高中后独自一人来了上京,在这一待就是四年。
他这个人,年纪轻轻,做事倒是沉稳老练,短短几年便有了如今这番成绩,颇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不过他这人的人品秉性我倒是不太清楚,我初来上京时,听过些编排他的话,说是什么‘黑衣修罗’,‘冷面鬼煞’,只是听着像是大人拿来吓孩子浑话。昨日见他,不知是否是这传闻先入为主了,我的确觉得他与一般的后生不太一样,总感觉冷冰冰的,少点人情味。”
“不过昨夜若不是他,你也不会平安无事,咱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正好那宋家的老宅与我们家离得不远,等你娘身体好一些,我们买些东西上门去拜访。”
“是得好好谢谢他。”
梁雁握紧手里的玉佩,这么说来,宋随是四年前才来的上京,在此之前,一直是在江宁了。
“到城门了。”
入城门后,梁家该往西走,而宋随他们回大理寺,该往北走。
他们就此分开。
梁昭走后,街道上疾驰而来一个青年侍卫,穿着和莫春羽一样的衣服,只是模样比他清瘦些。那人停在宋随面前,语气急促:“大人快回府看看,府里昨夜失火了。”
“怎么回事?”
时雨回道:“您和莫春羽离开后不久,属下按您的吩咐去办事,回来时发现府宅失火,虽极力挽救,但主屋偏房都烧了个干净。”
宋随勒马起步,于是一行人又调转了方向,往梁昭他们离开的那条路驶去。
“奇怪,他们怎么又往这边来了?”
梁昭的马车很快被甩下,看他们急匆匆的背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爹,我们跟上去看看。”
“我看成。”
马车停在一座府宅前面。
不同于一路上的冷清寂静,有低杂的人声传至耳边。
梁雁掀了车帘,好奇地探出头去。
街边的住户三三两两地站在檐下低声交谈。
“这火势真是凶猛,将宅子烧成这样,看样子是住不了人了。”
“你们说这位大人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
一人摇头表示不赞同:“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父亲曾做过陛下的太傅,陛下对宋家很是尊敬,你们认为什么样的贵人敢得罪他?且不说这些,这位可是个面冷心黑,睚眦必报的主,烧人老宅这样不体面的事,什么人干得出来?依我看应该是他们家的下人粗心所致的意外。”
这时一老者推着菜车穿行而过,只听见他压压帽檐,低声自语:“京中已经许久未发过这样大的火了。”
檐下有人与他搭话:“听你这话,以前也起过火么?”
“何时的事,我都未曾听过?”
老者抬头看看天色,脚步并未停下,只道:“天快亮了,我该去卖菜了”,便推着车子继续往前。
空气中弥散着木料烧毁的焦气,檐下小声谈论着的几人也不时地举起袖子遮挡。
梁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尾处的一座府邸已被烧得只剩废墟,那府邸的大门口的牌匾倒是没烧完全,落在地面上,能清晰看得出一个‘宋’字来。
而那废墟前,站着一道直挺的背影。
是宋随。
背后是嘈杂的人声,眼前是一片焦墟,冷风卷着他的袖角,他依旧站得笔直,风雨不动。
仿若一尊入了定的雕像。
应是听见身后的动静,他稍稍侧了身子。
微弱的天光下,他淡淡地望向檐下说话的那几人。
一双眼睛冰冷、昏沉,里头像是聚了化不开的冰。
只这一眼,再没人敢说话。
“这不是宋尚书家的老宅吗,怎么烧成这样了?”梁昭惊了一惊,他不久前刚至上京,去闻柳巷租买宅子时,那人还与他说,宋家的老宅与他们这屋子就隔了几条街,是风水宝地,他这才买下。
刚刚还与女儿说到有空时要上门来看看的,怎么突然就着了大火?
梁昭见状匆匆下了马车,梁雁也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此时,街尾传来一阵脚步。
莫春羽急匆匆赶到宋随跟前,神色愤懑:“大人,这火发得好生蹊跷,偏偏就是在我们去积云寺的时候起了火,这肯定与昨日那射信鸽的人脱不了干系!”
时雨接上:“好在没有烧去什么重要的物件,只是几间屋子都烧得不能住了。”
宋随的视线从老者离开的方向收回,眉间有郁色,“收拾东西,这段时日先去衙署住着。”
莫春羽面色尴尬:“从今日开始不是休沐嘛,咱们昨夜前脚刚走,他们便落了锁离开了,眼下也找不着人。我方才派人去城西也打听了一圈,那些客栈要么借口屋子坏了,要么说是人满了,总之就是不愿租给我们。””
“宋大人,去我家吧。”梁雁不知何时已停在三人身后,轻声开口。
见几人好奇打量着她,她上前一步道:“大人昨夜救了我,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宋随转过身,沉冷的脸色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波动,眼中有几分审视。
眼前这姑娘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长得文弱纤细,一张鹅蛋小脸,眼珠黑圆,一副乖纯柔婉的模样。昨夜看着分明胆小可欺,到了白日里,胆子倒是大了起来。且不说是对着他这般煞名在外的人,便是寻常男子站在这儿,也没有谁家姑娘,一上来就开口邀人去家里的。
也不知她是天真单纯呢,还是缺根筋。
见宋随盯着梁雁却不说话,梁昭上前一步隔开两人道:“昨夜若非宋大人相救,小女只怕凶多吉少。我们就住在城西的闻柳巷,离这里不远。宋大人若不嫌弃,就先去我那里将就一段时日。”
莫春羽捏着下巴看着几人,脑中思绪飘飘。大人昨夜不过是搭把手救了她而已,今日追人都追上门了,这姑娘莫非真是看上他们大人了?
不过要知道按宋随的脾性,也没给过谁好脸色,他今日是绝对不会答应去梁家的。
想到这里,莫春羽抬手就要拒绝,这时耳边却同时落下两道声音。
“多有叨扰。”
“属下这就去收拾东西。”
时雨和宋随默契地应下,他抬在半空中的手只能讪讪收回,虽疑惑不解但只能缓缓转头和时雨一起进去收拾东西。
“不叨扰不叨扰,大家同朝为官,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梁昭摆摆手,让梁雁上了马车先回去,自己则陪着宋随跟在后面往梁家走。
梁昭初来乍到,对这边的局势不甚了解,本该低调着少管闲事。
只是宋随昨日救女儿一命,就是恩人,那么既是恩人的事,自然是要帮忙的。
他有些自来熟地拉过宋随的胳膊,“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呢?可有人伤着了?”
“昨夜府内没什么人,故并未有伤亡。”宋随沉着眉,将胳膊从梁昭手里拽出来。
说起来,他十八岁便入京,在这上京四年来,与朝中的官员们,也算都打遍了交道。
但如梁昭这般不会看人脸色且热情得过分的,他还是头一遭见。
若不是……他今日还真是没心情与他在这儿拉扯。
几人往前走着,遇上一队着丧服的人马,便往路边靠了靠,让他们先过。
白色的纸钱迎空飘扬,更显这冬日寂凉凄冷。
“今日是谁家出殡?”梁昭望向那浩浩汤汤的一群人,好奇道。
那一队人迎面走来,为首那个捧着牌位的,身形瘦弱,肤色白如纸,眼睛红肿,神情悲痛。
从轿中错身而过时,梁雁看见那牌位上写着:亡妻范云岚之灵位。
选在冬日无人的清早,也未请唢呐班子,更未听有人哭嚎,这对于一场白事而言,安静得过分。
宋随伸手接过一张散落的纸币,望向领头那位捧着牌位的,声音冰冷:“是谢家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