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
日落月生,竹影疏斜。
阿泽从迷糊中醒来,疼痛立刻蔓延全身,她皱眉咬牙,望见窗外一轮弯月,都觉那是一把锋利的刀,直刺她眼。
“姑娘醒了?”
身旁有清淡的声音传来,不是她先前所见那老者,要更年轻一些。
她转头望去,只见一袭布衣,眉目疏离而出尘,身姿丰如绿竹。
“多谢褚前辈出手相救。”她轻声道,手指暗动了动,想了解伤势,却被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面前人目有微澜,但随即平淡下来:“不必客气。”
说着,替她端来药,本想扶她起身,不曾想她很是逞强,已然自己撑着榻起来,左手接碗,一口气将药囫囵吞完。
这般性子,让他想起一个人,眼中闪了闪,问:“姑娘就如此确定我的身份?”
阿泽抿了抿唇,回:“先前在那位先生院中见过送脉草,就有几分猜测,如今又见我腰间的玉牌有被人取下过的痕迹,便十分确定。”
褚旋秋心中惊讶,低头才见她腰上已裂的半块玉牌,方才他取下看过,再挂回去之时没有注意已然翻了一面,如此细节,她一眼便留意到了。
他淡淡一笑,点头:“你很聪明,和你父亲很像。”
阿泽眸间一明,她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何尝不是:“褚前辈过奖了,不过是有些成了习惯的小毛病。”
“你父亲想请我出山,却派你来,就不怕我将你拒之门外?”
褚旋秋想起吴川那狡猾之人,语气忽而凉了凉。
阿泽一愣,忍痛拱手:“父亲说褚前辈宽慈,不会为难小辈的。”
褚旋秋听闻笑出声来,摇手指着她道:“我算知道他为何让你来了。”
“那前辈可愿意赴这盛元佳节的铜雀宴?”阿泽见人一直颇为和蔼,趁机邀请。
岂料褚旋秋冷淡下来:“不愿意。”
她瞳孔一暗,人又问:“你父亲没说他为何要见我?”
“前辈不如亲自前去,问个清楚。”
她定定看向他,眼神清亮。
“你这丫头鬼的很,我不与你多说话了。”褚旋秋见她紧抓此事不放,转头不再看她。
这褚前辈的性子竟似顽童一般,她眨了眨眼,道:“我父亲没说缘由,却将前辈称为故人朋友,我猜,他是如今常在城中不能外出,想见一见故友,所以派我相请。”
“故友?”褚旋秋喃喃一句:“他真这么说?”
“是。”阿泽笃言。
“不见。”褚旋秋还是摇了摇头。
她心口忽然一痛,气血翻涌间又吐出一口血来,昨夜到老者药屋之时已然吐过不少,看来那人一掌,打得很重。
“追你的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褚旋秋递了白巾给她,皱眉问。
他方才替她诊过脉了,是死过几次的人,还能如此不怕死,当真少见。
阿泽默了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狭路相逢,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哪有什么狠不狠之说。”
褚旋秋一挑眉,这般狠厉的掌风和箭法,这丫头是在安慰自己么?
他叹了口气,人到他这个岁数,最知伤痛的折磨,他凉凉道:“丫头,我需得提醒你一句,年轻时这般不要命,老了之后可有的苦头吃的。”
阿泽被他一说,怔了怔,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青丝染霜的一日。
她总觉得,自己最好的宿命,便是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和人相斗不休,痛快死去。
“多谢前辈提醒。”她客气道。
“既然未入耳,何必谢我?”褚旋秋看穿她的神情,那般一闪而过的意气,竟与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很快,他自行离去,阿泽于榻上坐定,运功疗伤,其过程颇为艰辛,睁开眼来已是满头大汗,寒风一吹,冷得发抖。
她低头望了眼腰间悬挂的残破玉牌,知道此行犯了大错,虚软的眸子像被什么一刺,唇中吐露深长的叹息来。
接下来几日,她便在这避世的小轩中养伤,轩外布了极为复杂的阵法,唯有那老者偶尔送来一些草药。
她受伤之手尚不能挥举轻物,更别说刀剑了,几次三番试探褚旋秋之意,他都毫不客气地拒绝。
这让她愈发头痛。
但当有一日,褚旋秋随意问起她姓名时,她脱口而出。
褚泽二字,却是让他怔住了。
不知为何,他隔日便答应了下来,愿意与她出山。
她不敢多问,但心中有了猜想,她不随父姓,而承了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之姓,听说,她的名字是母亲生前取好的。
临走那日,褚旋秋从尘封已久的柜中取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剑匣。
他看向那剑匣的眼神恍若在凝视一个故人,隔世的故人。
“丫头,你接我去铜雀城,将来,也要一并送我回来。”褚旋秋看向她,静静道。
“晚辈一定做到。”阿泽很快答应。
“别这么笃定。”褚旋秋一笑:“从这青朴镇到铜雀城不过数百里路,但一旦出去了,怕是跋涉上万里也不一定能回来。”
“不论百里千里,亦或万里,晚辈既已答应,山河便阻不了,鬼怪也拦不了。”她定定道。
“我信你,到时请你喝自酿的竹露酒,不醉不休。”褚旋秋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她听闻有酒,眸色一亮,只道:“若是请喝酒,如今也可以。”
于是乎,二人把酒言欢,趁着清风朗月,先醉了一场。
至于回来后的那场酒,便之后再说罢。
一日奔波。
褚旋秋望着那巍峨山下的铜雀城,目起波澜:“故友相见,我这般空手而来,是不是不太好?”
阿泽牵了牵马绳,将头上斗笠压低,望向熟悉之地,笑道:“一颗闲心,两袖清风,阿爹当会很高兴的。”
说着,双腿夹紧马腹,向着城门奔腾而去,那守城的新兵还是不怎么熟练,等她临前才反应过来。
她像上次一样飞腾而过,只不过这次后面还跟着一个晃晃悠悠的人。
停在熟悉的位置,一时心浪,下的太快太潇洒,肩上钝痛来袭。
她忍不住轻闷一哼,身旁便传来低沉的声音:“小姐没事吧?”
“吴玄,我没事。”
她挑眉,这次终于叫对了名字,朝后一望,褚旋秋悠闲地翻身下马,向她走来。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朝铜雀府去。
落九天之上。
身着碧衣的男子目光追随那黑骑道上策马而过的两道白影,神情如见故人。
“这二人是什么人?”
一旁银衣的祝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进城时的肆意潇洒,足以说明二人身份的不简单。
“今晚便知道了。”
碧衣人淡淡回,语气寻常扬起,一如这满街繁华,让人愉悦。
铜雀府难得热闹起来,但不管再怎么热闹,总抵不过这重兵把守带来的庄重之感。
今夜的江湖盛宴,开在府上十三园中最大的卧山园里,碧水朱甍,再加流火璀璨,恍若回到了这座城降临新主的那个严冬。
觅雪园向来最是冷清,从前吴川在住,如今阿泽在住,都是无话之人。
她望着右掌心的红褐色疤痕,那是被小女子的金丸所伤,那日在别苑与黑衣人相斗之际定然被他看了去。
她眸中冷淡,从袖中伸出一刃薄柳叶,用力朝掌中划去。
玉白肉间渗出朱红的血,沿着指缝滑落。
“你干什么?”
柳无面进来时便见这般景象,立刻皱眉喝道。
“掩盖旧伤。”
她平静回,用事先准备好的素巾按住伤口。
“青朴别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无面低声问,她今日回来看似无碍,其实连剑都挥不动,在青朴停留数日,肯定受了重伤。
“那小女子被她家人救走了。”
她见血渐渐止住,将手掌擦拭干净,再用纱布裹紧。
“她到底是何方的人?”柳无面紧紧追问。
阿泽却话锋一转:“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柳无面叹气,道:“天刀应是投靠了碧落城,至于其他涌入城中的势力,实在太多,只要是今晚来赴宴的门派,基本都有,你自己去看吧。”
“碧落?”
阿泽眯了眯眼,碧落新起,与势力最大的迟日必有一争,只是用这般卑鄙的法子,可见掌权者品性不怎么样。
听闻碧落老城主在江湖名声本就不佳,那日之事着实让她见识到了。
她望向一旁准备好的衣装,吴川希望她今晚也去,于是她道:“出去等我。”
柳无面依言离开。
换上那身繁琐的衣裳,身上有伤,故颇为吃力。
她忽地想起上次这般装束,还是借了花容君的衣裳,也不知她的回礼她收到了没有。
烛光曳曳,她坐在镜前,觉镜子并不清明,但从众人的眼光中可以看出,自己和以前定然变了很多。
只是望着满目琳琅,她依旧不知从何下手。
“我就猜到是这样,易容梳妆之事,还是得要我来动手罢。”
柳无面敲了门进来,她听出他语气中的得意,仍点头。
不知为何,他总觉人今日异常沉静,连容颜也陌生起来,他见阿泽多了,向来不觉她的惊艳,但此刻竟有些下不去手改动,只觉换了哪一处都不对。
凝神片刻,才开始施展他的绝技。
他忽而凝眉,忽而噙笑,阿泽等得有些浮躁:“好了么?”
“好了好了。”
柳无面将她眉目稍稍改动,眼前人便像换了张脸一般,他确信没有人会认出她来。
她自是信任他,看都没看便起身,却又被拉坐了下来。
她愣了一瞬,柳无面摇头叹息:“虽然我手艺很好,能把你化的不施粉黛也倾城,但你脸色实在太差了些,还是坐下让我帮你上点妆罢。”
她本想拒绝,思量片刻,还是依顺坐正,任他在面上轻画:“最好别让人看出我有伤在身。”
“知道。”
她微眨了眨眼,半晌,柳无面停手,看着红妆栩栩之人,忍不住晃首赞叹。
她容清淡,若染了彩,竟有种庄雅的华美。
绕到身后,执起木梳替她顺发绾髻。
之前分明柔顺整齐的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全是断发。
他手一僵,沉声问:“你头发怎么成了这样?”
“和人交手时自己砍断的,不碍事吧?”她这才想起此事,怕会被有心之人瞧见,语中不觉有些紧张。
“哪个该死的登徒浪子,敢抓女人头发?”他最看不得姑娘一头乌发受损,语气难得不好。
“不是。”阿泽淡淡道。
柳无面心中有火,良久才克制下来,将断了的发藏于完好的青丝中,尽数绾成云髻。
沉声,下巴点了点妆奁中的金玉珠饰,道:“选只簪子,压压罢。”
阿泽难得没拒绝,伸手看向奁中,都是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璀璨玩意儿,指尖在一支金簪上流连须臾,拿起了一旁的银珠钗递给他。
柳无面没接,说:“选那支金簪罢,和你妆裙相衬。”
“我不喜欢。”
她自己找了处空当,将钗子插入发间,起身朝外走去。
推门,望见梨树下的黑影,有些惊讶。
吴川回头,眼中尽是明色:“和阿爹一起去赴宴罢。”
“好。”她莞尔,却不见褚旋秋的身影,故问:“褚前辈不同我们一起么?”
虽听不见,她却觉人叹了口气:“阿泽,若你是他,会愿意来与我见这一面么?”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吴川于是朝园外走去,平静的声音中并无遗憾:“他既携一颗闲心来了,我又怎能迫人?”
她明了,也动身问:“若是如此,阿爹是否也想好了,何以报此迢迢之情谊?”
吴川没有隐晦:“昨日我已见过赴宴的回阳谷谷主沐寒追,请他替你褚前辈去病接脉,此人的续枯术独步天下,假以时日,虽不能恢复修为,旋秋至少不必再拖着弱体终日饮药了。”
她听闻神色一亮:“此人可靠么?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吴川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微笑回头:“这是他给的药方,景凤十七年正月十五夜,你便是在沐谷主的回阳谷出生的。”
原是这样的缘分,她见人眼中有从未见过的清辉,目色也柔软下来。
再看那张药方,字迹潦草疏狂,她竟一字不识。
“虽都是珍奇,我皆派人去寻了,不过有两味药,可能麻烦些。”吴川看出她的滞色,笑了笑解释:“一味紫云灵芝,一味蝶虎胆。”
“紫云灵芝?”她眉一动,此药自己在恢复期亦服用过,又问:“那蝶虎胆呢?”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吴川神秘道。
卧山园——
阿泽与吴川遥遥望见那万澜阁顶站着一个月白身影。
她有些讶异,虽说卧山园任宾客游观,却也不见有人会上了那处去。
“来了一位稀客。”吴川淡淡一笑,朝她道:“你不是在查万物阁么,如今便带你去见见万物阁的人。”
她眼波一动,收回视线,跟随人从后堂登高。
万澜阁是铜雀最高的楼,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城内全景。
如今盛元佳节,花市灯如昼,远望而去,只见满城似琉璃。
“吴城主,多谢款待。”
蓝衣人感觉到了身后来人,转身颔首,他的发间灰白,银面遮住了大半容颜。
“先生何不下楼尽欢?”
吴川眼神淡然,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阿泽却着实一惊,让阿爹都称为先生的人,绝非凡俗。
“在等吴城主。”他回。
她望着面前已然直身的神秘人,失了礼数。
两人目光相接一刹,那月衣宽宽的人影便礼貌地垂下首去。
“在下崔勿,见过吴小姐。”
她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目中不掩探究。
楼内吴将上了来,是请城主下去迎客的,宴席总不能迟迟缺了主人。
吴川应了一声,朝阿泽伏耳道:“阿爹先去,你与崔先生随后来罢。”
她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望着消失在阁间的黑袍,默了片刻,身后人便开口问:“吴小姐不与城主一同下去?”
“崔先生不也一样?”
她转过身,双手搭在栏杆上,任晚风相拂。
满城的流光溢彩中,忽然有一处闪动了起来,她看不太清,却也知道是有什么热闹的事。
身后的崔勿仿若看懂了她的心思,道:“是迟日城主来了。”
她心头微异,吕熠还没来么,竟又是姗姗来迟,引得满城喧哗,她不由猜测,花容君是否也来了呢?
就像那次仙亭会武一样,她被此勾去了心神,心中的画面渐渐清晰,那一白一黄仿若秋桂相应的骑马身影,踏入她心间。
很快,闹动的火光朝着铜雀府缓缓移近,再接着,万澜楼下出现了一袭墨影,在人群的最前端,身旁还跟着一抹俏丽的胭脂黛蓝影。
他向来是最能引人瞩目的一个。
阿泽目中如风起浪,最先认出了那女影,不是花容君,而是她救的那位小女子,想不到二人这么快便见面了。
先前之事,当是有人不想让迟日赴宴使的手段。
“时间差不多了,吴小姐下去么?”
崔勿也观察着楼下渐动的人群,语气平和。
“走吧,我与崔先生一同赴宴。”
阿泽一笑,收回了视线。
满座宾客尽欢,缺了的主人坦然而来,紧接着是缺了的贵客,皆姗姗来迟。
众人喧闹,望着后来者,哪位不是如今的风云人物,今夜都齐聚一堂。
旷然而辉煌的殿内,最高处的几个空位终于被一一填满,气氛顿时从江湖门派间的寒暄欢愉转为带着一丝诡异的和气。
若说真有满不在乎的人,那向来潇洒不羁的褚阔绝对算一个。
他泰然自若地啜酒,望向殿中,视线最终落在了那缓缓前来的碧衣男子身上。
弯了弯唇角,靠近一旁正襟危坐的吕熠,戏谑言:“比你来得还晚,碧落这少城主可真是心机。”
吕熠冷淡朝人一瞥,这话看似指摘那少城主,却好像在说他次次喧宾夺主。
碧衣人已然向首座的吴川拱手:“碧落城徐斜行,见过吴城主。”
眉眼轮廓温而俊,声音不卑不亢,坦坦自若。
这位碧落少城主如今风头正盛,碧落衰颓,城主老迈,他一手回春造了这蓬勃之势,风华神采皆不输当世任何一位天之骄子。
众人下意识朝高殿上一身墨银的吕熠望去,见他漠然得很,又叹,这一城之主的气势,又何人能比?
这样一看,好像碧落的少城主也逊色了几分。
徐斜行与有身份的人皆寒暄几句,最终看向了那周身散发着寒气的吕熠,属下替他倒了酒,他便端过朝人相敬:“吕城主,久仰。”
这下众人几近能瞥见殿内四溅的火星,期待起来。
吕熠看了他一眼,不见一丝笑意,只接过手下替他倒的热茶,遥遥一敬:“久仰。”
徐斜行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意,并未因吕熠的不客气而有丝毫不满,挥袖落座,便在对面。
众人一看,又感慨这徐少城主也真是度量大的很,江湖中人是愿意和这样的人交朋友的,纷纷敬酒。
“你可失了人心了啊。”
褚阔朝喝了一口茶后便默不作声之人掩面道。
四年不曾见过几面,他变了很多。
人都来齐了,宴席本该开场,但就在吴川边上,紧挨着迟日碧落天涯三城的尊座,不知为何又有人来设了一座。
这让场上所有人猜测纷纷。
这铜雀宴请的是江湖帮派,三宗并不算在其间,褚阔是以吕熠之友的身份前来,那究竟还有谁,能和四城之主同坐呢?
“你猜这位子是设给谁的?”褚阔同其余人一样,好奇的很。
吕熠面上惊讶一闪而过,但也沉声回了他:“不论是谁,既有位子都会前来。”
褚阔一笑,悄声道:“我听说吴城主有一个妙龄女儿,今晚也会来赴宴,你说会不会是这位小姐?”
吕熠冷眸中掀起片刻波澜,没有回话。
他竟不知铜雀城主还有一个女儿。
褚阔看出他的诧异,勾唇一笑,低下声透露:“我是向这府上的婢女打听到的,听说貌比天仙。”
吕熠却无甚反应,褚阔立刻明白回来,他有个不得了的姐姐,怎么会看上其他女子呢?
无奈笑笑,看向堂外,期待着与他们并坐的神秘客的到来。
很快,这晚宴的最后两位宾客便一同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一红一蓝,红的张扬,蓝的清淡,让人恍生出一丝误入仙境的错觉来。
女子裙裳落雪梅,佩环色星河,鬓逸流云,乌发蓬勃,几乎没有点缀,唯一一支略显素雅的银钗随着稳步晃曳生辉,看上去却根本压不住她周身浑然天成的气势。
相比之下,那带着银面的灰发男子看上去就黯然无光,如月旁星辰,清淡仪仪。
阿泽自若,先扫过一眼殿上,熟人不少,仇人也不少,好在都是前尘往事,她只将一切一笔勾销了去。
众人都在看她,唯独吕熠只扫了她一眼,目中便无定色,只是望着殿前不知何处,淡漠地出神。
她想,花容君那般华仪,当让他再也看不上任何女子。
李渡朝她欣然挥手,她冲人一笑,抬步到他身边坐下,二人同坐一桌,相谈甚欢。
“崔先生请坐。”
吴川朝自家女儿温和一笑,又颔首招呼崔勿落坐在他后来加的位子之上。
满座哗然。
能让铜雀城主如此招待的崔姓之人,世间当只有两位,万物阁老崔生一,以及他的弟子崔勿。
而眼前这灰发白衣人,只可能是崔勿。
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此宴能请来万物阁的崔少阁,从梅衣女子的惊艳中回过神来,诧异得合不拢口。
而高座上的三城之主,最善掩藏,神色早已恢复如常。
人齐,舞剑,奏乐,铜雀宴便在这觥筹交错,管弦丝竹中开始。
铜雀果然是朝廷重城,一切规仪让宾客不亦乐乎。
江湖人讲把酒言欢,刀剑会友,如今酒过三巡,竟都有些醉意,让这大殿染上几分靡靡之意。
身心放松了下来,相谈之事也就与市井小民无异。
无非是叹这宴之华,夸这酒之醇,赞这人之美,男男女女皆是如此。
故这酒足饭饱之后最受人瞩目的,还当是美酒佳人。
铜雀城主并未言明女子的身份,意味昭然若揭。
但女子美貌依旧让不少赴宴的青年才俊挺直了身板,又恰逢殿上比武,他们为博得美人青睐,皆跃跃欲试。
不论是为城还是为人,这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岂料他们争相博笑的对象根本不看他们一眼,只与绿衫的贵气公子相谈,眉眼含笑,在他们看来,当是含情脉脉。
“听说那公子是当今圣上的一位皇子,看来吴城主是有意要抱紧朝廷的大腿了。”一人语中有些不屑。
胆子大些的纷纷附和,而深藏不露的人心中何尝不是此等想法?
铜雀城在江湖与朝廷间的地位,本就微妙。
而满座的女子,眼中同样只有高座上那一群风采斐然的人物。
至于他们眼中有没有她们,又有何关系,见美见才,心向往之,乃是人之常情。
阿泽与李渡二人口味相异,分食桌上酒菜,竟不过一刻便清了桌,换上新菜,她已然没了胃口。
感觉到附在身上的众多眼光,她本冷淡的面色不由自主沉了下来。
于是借着扫过堂上的视线,她看了一眼吕熠,同样是受人瞩目,他漠然得很,闷头喝茶,眉目照四年前神采不换,又变化良多。
眉愈深,目愈冷,少年时的傲意张扬早已收敛不见,整个人深邃非常,又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双眸掀起一线暗澜,心想,若不是这副天生玉骨,俊美皮相,只怕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在褚阔不经意望来时,她已对着李渡相谈,不时伸出纤纤玉指拈酒入口。
褚阔是颇为风流的性子,对着台下深情款款的一众美目,都回之以灿然笑意,一来二往,很快失了兴味。
他向来歇不下,故转向一旁人,玩笑道:“殿内有九分女子都在看你,或明眸或暗目,唯有那吴小姐连扫你一眼都不肯,你说奇不奇怪?”
吕熠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不看别人,自然也不会觉得别人不看他有何奇怪。
褚阔却颇有深意地一笑,食指节奏轻缓地敲着桌面,眼神坦坦然望向堂下,道:“她刻意不看你,要么是认识你,怕你认出她,要么——”
吕熠眸中染上惑色,看去一眼,他已然掩面凑近,悄声语:“要么,她是真心喜欢你,不敢看你。”
他一刹寒目,扫过神色闪烁之人,吓得人背后发怵,讪讪笑远了去。
然不过片刻,他还是抬眼朝那鲜衣女子看了一眼。
谈笑风生,面泛桃花,但他眸中随即一闪,视线落在了她端着酒杯的手上,上面缠着新纱布,他眯了眯眼,沉思。
阿泽与李渡相谈间,余光瞥见了某人的眼神,依旧从容。
反而望向不远处的碧衣人影,那人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注视,本与旁人相谈,也回眸朝她颔首一笑,甚为有礼。
若是没和徐斜行相处过这么久,她倒真会以为此人是个谦谦君子了。
她回之以冷冷一笑。
如今他洗尽铅华,摇身一变成了碧落的少城主,整个人亦一改往年姿态,谈笑风雅。
想起昔年,不夜山在场之人唯他最后功成身退,故即使她换了容貌,以徐斜行的心机,应早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千算万算,倒是把此人抛诸脑后了。
堂中人连声起哄着要看高手之间的比试。
三城之主中徐斜行是最好说话的,被众人推搡着起身,身姿矫健,连胜几场,无人能敌。
阿泽和他交过手,知道他颇具实力,却没想到其能不露声色地赢过胡不归,一时诧异。
这异色恰好被殿中春风得意之人捕捉到了,他唇边微微弯起。
“徐少城主想和谁比试?”众人皆群起相问。
他温和一笑,目光在高台一众身上流连。
在大伙的闹声中,他还是朝微微阖眼的阿泽俯首:“吴小姐,在下可有幸请你切磋一番?”
这让满座欢呼。
那些已经上场卖弄过的人纷纷叹息,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赢了是面子博美人欢心,输了是谦让得美人青睐。
阿泽一挑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既敢将火引到她身上,便别怪她不客气了。
“对不住了,徐少城主,我酒喝的有些醉,想出去吹吹风,你还是另请对手罢。”
她淡淡扫过人身,也未等其回应,便起身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与那徐斜行擦肩而过,潇洒地离了殿去。
至于身后局面,与她何干?
当众人皆以为徐斜行会尴尬至极,说不好恼羞成怒时,他却只拂了拂袖,笑着坐了回去。
“这吴小姐可真是不给人面子啊。”
褚阔忍不住笑侃。
吕熠却神色一闪,他并非埋头不闻宴上事,那徐斜行在宴上便明目张胆地看着吴城主之女,二人之间必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