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夜幕下,一个瘦削的身影蹬着自行车疾驰在凹凸不平的水泥石子路上。
月光惨白又干燥,两侧的田野被照得森然,不远处重重树影死气沉沉地杵立,守着脚边黑黢黢的土包,那是群坟。已经夜半一点了,这么晚,鬼都懒得爬起来。
八月夏,闷得一丝风都没有。
所有的颜色和声音都被黑夜吞噬,沈君泽的眼睛里只有一条灰暗绵延的路,耳朵里只有自行车轮胎碾压过水泥石子发出沉闷的“咔咔”声,以及翻江倒海又循环往复的争吵——女人声嘶力竭尖叫,男人朝地上砸了一只碗。
压抑的情绪被从嘴巴和鼻子吸进去的热浪一阵接一阵地炙烤然后发酵,胸口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沈君泽抬起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汗,站起身来弓着背愈是发狠地踩着脚踏板。
她很愤怒,无处宣泄。
自行车飞快地掠过一幢又一幢散落着的石灰盒似的民房,过了这个村没多久就骑上了柏油路。已经到镇上了,路面变得平坦开阔,有些年头的住宅规整地排列在两边。这里沈君泽很熟,前面的大路口右转就是最热闹的早市一条街,继续往前经过一座老旧的小石板桥,下桥马上左转,沿着河边紧罗密布的小商铺往西骑然后再右拐。
四周静悄悄的。她忽然猛地刹车左脚点在地上。
到了。
沈君泽满身的汗,眼角被咸涩的汗水蛰得生疼,可她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却是亮得惊人。红的尖顶,雪白新墙,半圆阳台,铝艺大门,她由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眼前这幢有点半土不洋仿欧式风的两层新造房子,继而眼神一转眨也不眨地盯向了二楼。
住得可真舒服啊。她冷哼着,随手拢着齐肩的头发,用牙咬下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拿起挂在车把上的黑色鸭舌帽往头上一扣,跨下自行车,一边弯腰在墙根找着什么,一边反手把后脑勺的小揪往帽子里塞。
不一会的功夫她的手上就多了三块不小的石头,造房子剩下来的那种,硬得挺有杀伤力。她跟那扇黑漆漆的铝合金窗户对视着,漫不经心地颠了颠手上了石头,然后眼神莫得阴沉,狠厉地掷了过去。
让你骗我妈(de)钱。
玻璃西吧碎的巨响瞬间在寂静的深夜炸起,沈君泽觉得那种清脆可比碗碎的声音好听太多了。不到一分钟,上头房间里的灯就伴着惊疑不定的叫骂声亮了起来,附近不知是谁家的狗不甘示弱地开了腔狂叫不止。沈君泽站在阴影里,看到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女人披着衣服惊慌失措又小心翼翼地透过碎得不成气候的窗户往外张望着,还没等她看到什么,沈君泽抬手又把她旁边另外半扇窗给砸了。
女人的尖叫和窗户一样支离破碎,她仓皇往后躲,这时一个□□着上半身的男人探出头来。他额头带一道凶疤,两只警惕的眼珠子一转,一眼就瞧见了下面的人影,但天太黑,那小混蛋又戴着帽子,他看不清下头的脸。沈君泽压根就没想躲,她缓缓抬起左手,慢条斯理地朝他竖起了中指。男人没料到半夜来了个小兔崽子还猖狂得无法无天,血直往脑门上冲,刚想破口大骂,却被身后的女人急忙制止,他冷不丁看到邻户家亮起的灯,到了嘴里的脏话又瞬间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差点没把自己噎死,他不甘心地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个小混……”
沈君泽没给他骂完的机会,直接用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招呼了这对(狗)男女。她知道他们不敢声张,更不敢追出来,因为女的是货真价实的女主人,男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野)男人。
心头的抑郁并没有因为报复削减半分,但那又怎么样,总有一些人要在她不幸的雪上面加点霜,别人给的那点霜她就是要拿雪球砸回去。沈君泽面目表情地掸掸手上的灰,回身跨上自行车调头原路折返。这里有个下坡路,她骑地很快,刚要刹车左转骑上沿河小道,一条手臂犹如一条蛰伏的蛇,冷不丁从拐弯处的围墙后面伸了出来,又准又快又狠地一把推在她的车把手上。
这袭击来得太过突然,沈君泽心下陡然一惊,刹车不及,车已失向朝着沿河那几根又是生锈又是残缺的铁护栏冲去。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发力往里调转车头,方向是扳回来了,重心却是没得救了,于是下一秒沈君泽被狠狠地砸到地上来了个神魂颠倒、人车分离。
妈……的,就算是报应,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有几秒沈君泽是懵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感觉,脑袋里都是嗡嗡的,轰乱的心跳声里,她唯一想到的就是这句倒霉的话,以及还有点不服气。缓了一会,她开始记起发生了什么,然后知觉的阀门被重新打开,霎时火辣辣的疼痛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浑身冲了个遍。
沈君泽趴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眼角余光瞄到旁边同样趴着但轮胎还在打转儿的自行车,心有余悸之下,脑子里闪过的第二句话是:得亏她车把调转得快,没冲河里算好的。她不想哭,但眼泪很诚实地响应身体的痛苦从眼眶里往外溢,不过她没有让它掉下来。翻过手掌,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自己两个掌心都磨破了,暗红的血混着泥沙糊在皮肤上,不光如此,她的脸、胳膊和腿上,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估计也都好不到哪儿去。
从看见那条手臂到她意识到自己差点栽进河里,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整个过程不过一分来钟。沈君泽没等自己想到第三句感慨,直接抬起头恶狠狠地向前面看了过去。
江湛原本是在跟妈妈打电话,听她的语气心情似乎还算平静。妈妈温澜音和爸爸江书裕刚刚抵达在加拿大的住处,江湛合计着时间打了电话过去。温澜音让他不必担心,叮嘱他在国内照顾好自己,而后听筒里传来江裕书的声音:“阿湛,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个湖,风景很好,又清净,你妈妈挺喜欢的。”江湛应了一声,站在沿河一间挂着“理发”牌子的小木屋下,屋檐将他整个人都笼进阴影里,他面朝着小河,一边研究起面前烂出了形式主义的铁护栏杆,一边听江裕书继续温和道:“等过几天,家里这边安顿好了,我们就和医生见面,到时候再同你说。你不用惦记,在爷爷奶奶家要听话。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转学手续已经托你叔叔办好了,你一个人过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爸爸。”江湛觉得江裕书絮絮叨叨得好像他才是承担妈妈角色的那个人,有时候他和温澜音两个人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他多,“你照顾妈妈就好,我这边自己会看着办的……”他的话突然止住,身后刚刚掠过一阵疾风,他回头,一道身影骑着自行车已经消失在拐角。
听筒那头的江裕书顿了顿,“其实你可以在叔叔家住半年,和弟弟一起也有个伴。市里的学校环境总是好一点,何必要转学到乡下呢……”
江湛无声地笑了一下,江书裕这是忍到现在,终究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虽然他自己知道这会儿再说也无甚意义。“爸爸,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况且也就半年时间了,我回乡下住爷爷奶奶也挺高兴,他们不愿意去城里待着,正好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多陪陪他们,以后去了加拿大要好久不见面了……”他的话音刚落,玻璃碎裂的声音突兀得在夜里响起,江湛回头,望见不远处自家房子的灯亮起来了。他一边拿着电话往回走,一边继续道,“而且这里就还……挺有意思的。”
能不有意思吗,来乡下的第一天就遇见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砸别人家玻璃窗的神经病,明目张胆地砸完还冲人比了一个中指,看这个子和身板,都还没发育全吧。江湛看了一眼手表,一点二十八,他声音平和地说:“爸爸,很晚了,我先挂了,有事再联系。”
江书裕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想起加大拿和中国的时差,这会儿江湛那边都深夜了。儿子从小就聪明乖巧,几乎没让他操心过,不过也正因为太独立,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有时候他还真没办法。他点头应道:“行,有什么需要就给叔叔打电话,赶紧去睡吧。”
挂了电话,江湛见那小子跨上车准备跑路了,他想了想,退到了围墙后面。砸人玻璃就算了,重要的是他家爷爷奶奶被吵醒了,老人家睡眠本来就浅,大半夜的要是受到惊吓怎么办。
做了坏事,总要接受一点报应吧。
沈君泽瞪着站在几米开外好像没事人一样居高临下平静地回视自己的男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忍着疼痛站直了身体。她一米六七,对方比她高了一个多头,输什么也不能先输了气势,她抬起擦伤的手臂,一把扯下头上被摔得七扭八歪的帽子,阴沉的目光直逼向他的眼睛,脑子里飞速地运转着:这是谁?那女人的儿子?不对,高二暑假提前结束,他应该早回学校补课了,而且年纪也对不上,这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要针对她……
江湛看到对面单薄的身影踉跄了一下然后相当倔强地挺直了腰板,刚刚这一下应该摔得不轻,这小子还挺狠的。他嗤了一声,缓缓开口:“你砸得路上都是碎玻璃渣,别人怎么走路啊。”然后他就见对面的人怒气冲冲地扯掉帽子,几缕散乱的头发掉落在两颊,冷淡的月光下,一张清秀的脸露了出来,肌肤瓷白,五官颇为精致,就是左脸颊和下巴上都蹭破了皮,配上相当凶狠的表情和眼神里的刀子,像一只随时就要扑上来撕咬人的小兽。
女的?江湛微微一怔,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还真以为是哪个混账的小无赖不好好做人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谁家姑娘胆子这么大半夜一点多在外面游荡不说还上人家里破坏。
沈君泽今晚上本就憋着一股子邪火,听到江湛说的话,气得肺都要炸了。
就为这点破事儿,他就要她上河里去?
“你神经病啊,管你妈(de)闲事呢!”沈君泽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同时在考虑着要不要上去跟他拼了。她这个人睚眦必报,苦吃得太多太饱,所以一点亏都咽不下去了。
江湛又走神了一下,鉴于他周围的人说话都还挺彬彬有礼的,至少表面是这样,再争锋相对也都是装腔作势拐弯抹角的多,所以日常几乎不怎么听到这么……直白的用词,还是从一个长相文静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他也没生气,笑了笑: “干了坏事,还挺凶啊。”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或者说只是沈君泽单方面赤(luoluo)地想将对方千刀万剐,而江湛则是两手插在兜里,模样斯文又坦然,气定神闲地站着任她看,任她从眼睛里射出的刀子将他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片了好几遍。
“淑娟!出什么事了啊?刚刚好大的动静啊!还以为地震了!”一个洪亮的嗓门突然喊道,“哎哟!你家窗户咋碎成这样啦!这是怎么了啊?!”
沈君泽浑身一僵,往回望去,已经有四五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
“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小兔崽子,失心疯一样砸了我家窗户就跑,志平也不在家,我一个女人都不敢追出去啊,真要苦死我了……”陆淑娟哭哭啼啼地喊着。
早几年,大家都穷,也没什么好东西吃,偷鸡摸狗的事情很多。有时候真的是偷一只鸡和摸一条狗,有几次睡到半夜听到外面一帮人吵吵嚷嚷,那是一个村的男人都出动了在逮小偷。那时年幼的沈君泽躺在被窝里,因为被妈妈轻声安抚着,所以一点都不害怕,听着外面由远及近又远去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还隐隐有点兴奋,想象着一群人拿着手电筒飞快地在桑树地里穿梭、追赶,好像某种在夜晚举行的群体狩猎仪式。
然而此时此刻沈君泽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她不确定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是不是还会热血亢奋地半夜爬起来组队,反正她可不想做那只被追赶的猎物。她心念一转,迅速做出了两个决定。
江湛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当机立断。女孩子前一秒还因担心事情败露而眉头紧皱,下一秒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上前给他左边小腿狠狠地来了一下,然后扶起自行车就跑,末了还不忘回头冲他威胁 “你有种别睡觉,不然小心你家的窗”,真正是报仇跑路两不误。江湛看着她飞快离开的背影,自行车踩得像风火轮一样,骑过了小石板桥,然后消失在灰扑扑的房子后面。他“嘶”了一声,这才缓缓弯下腰,在小腿上揉了两把,还有力气踢人,身体应该不要紧吧。
真是凶啊。他想着,突然觉得刚刚她回头时候的样子,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