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风无雨年复年(5)
似是一夜入冬,重阳那几日还能见着丝丝暖阳,近来却一直阴雨绵绵,李莲花也不爱出门走动。
立冬未至,李莲花的房间已经烧起了暖炉,入夜后降温快,窗户纸都被方多病多糊了四层,若非那纸还算透光,诺大的房间,论光亮却简直要同百川院那一百八十八牢媲美。上次李莲花不过打了个喷嚏,方多病就恨不得拿上最厚最暖的袄子和手炉守在他身边,还是笛飞声说冷暖不宜过度,添衣要一件件添,这才只给李莲花换了件厚些的里衣,本就养了些肉在身上的李莲花又换上厚点的衣裳,看着还真像个微扁的蹴鞠。
十月晚秋,月末就要初冬,虽说李莲花的碧茶被压制的还算彻底,加上并未使用内力,一连几月余毒都未发作,方多病觉得李莲花一定会慢慢痊愈,一直也不急着北上,笛飞声今日给李莲花摸脉,却隐隐有些担心。
脉象并无特别异常之处,谈不上强健有力,但比起最初的虚浮杂乱也已好上许多,唯一让笛飞声担心的是起伏不对。
碧茶入体,未压制或毒发状态下脉搏的起伏会跌宕剧烈且速度会是往常的两倍之上,揉碎骨断经脉的痛非常人能受,可李莲花如今余毒并没有发作的迹象,食欲也不错,脉搏的跳动速度却和毒发时差不了多少,笛飞声今日探完脉搏,给方多病的话里就直说该北上了。
“什么叫毒没发作,脉搏却是毒发之状?你的意思是李莲花现在随时都处在毒发的状态?”
方多病清晨练功回宅院,刚要往李莲花房里去,就看见笛飞声在庭院里候他。
“药魔都觉得棘手的碧茶,怎会轻易就被解了毒?寒气入体会引碧茶毒发,但无了把碧茶压制得很深,即使毒发也不会再有碎骨之痛。但碧茶毕竟存于体内,毒发脉象就会变快,人也会比往日更加嗜睡,这就是李莲花现在还在睡觉的原因。”医治配药比不上药魔,但在诊脉和探人内力上笛飞声还是有把握的。
悲风白杨又进一层,除不能像扬州慢有“医死人肉白骨”之能,探内力和诊脉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悲风白杨的突破可让笛飞声百毒不侵,可偏偏化不了李莲花体内的碧茶。
方多病头部一下有点充血,往右侧狠狠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镇静后才开口:“明日。给我一天时间打理,明日动身。”
笛飞声点头:“可以。有药魔和我在,李莲花不会有事。”
方多病担忧的往房间又看了几眼,今日确实没听见熟悉的呼声,李莲花侧着躺在床榻,睡的安静。
李莲花,你一定不能有事。
临近午时李莲花才睡醒,醒来整个人还兴致挺高,自己胡乱抓了件外衫穿在身上后就要去摸木棍,他做了个很好玩的梦,他要去告诉笛飞声还有方多病。
李莲花打开房门的时候碰巧遇上了再来诊脉和叫他去吃饭的方多病,三人就那么挤在李莲花房门前,除了李莲花,剩下的两双眼睛都有些发懵:李莲花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衣衫的扣子还扣错了位置。
“死莲花,大冷天的你不好好躺着睡觉,跑出来干什么,也不叫我,受风寒怎么办?到时候你嫌药苦我也不给你糖吃!”方多病最先开口,嘴不停叨叨,手也没闲着。手动将李莲花转了个身就推着他往房间去,外面小雨淅沥,李莲花衣衫如此单薄,方多病生怕他受风寒。
笛飞声也跟着进去,顺手关紧了门,他觉得李莲花现在脆弱的很,不能一壶壶的喝酒,也不能在竹林舞红绸,风雨大些都会生病的。
“不会,身体好!”李莲花还没说话就被推回房间,急得连说了两个“长句”,直到李莲花坐回床榻,方多病才问李莲花想说什么。
“做梦,竹子,带子,长,玩耍!”
“笑,还有剑,好玩!”
“嘿嘿…”
李莲花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冒,方多病听的一头雾水:之前好歹还有名字,师父师娘彼丘什么的,这次什么都没有,就说了个剑,这让方多病从何猜去?方多病对李相夷的了解太少,他熟悉的只有那个只会打着万能膏药的招牌,四处用扬州慢救人,嘴里虚虚实实的老狐狸,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笛飞声却懂,他说的是展云飞。
笛飞声几乎了解李相夷的全部,他的武艺,他的性格,他的辉煌与落魄,笛飞声对于李相夷而言亦敌亦友,李相夷对笛飞声亦如是。
笛飞声了解李相夷,方多病知晓李莲花,他们了解的都不完全,但刚好互补。
“他说的是当年竹林一战,和展云飞的那一战。李相夷年少气盛,和展云飞打赌,谁输了就一生不再束发。”笛飞声站在旁边默默听着李莲花说“梦里的事”,看方多病迷茫无措,好心给了答案。
“这么无聊的事竟也要打赌,难怪自我认识展云飞以来,他从不束发。当时我就觉得展云飞看李莲花的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来是再遇故人。”方多病一直握着李莲花的手腕,说着说着竟无意识里加大了力度。
“疼~!”李莲花感觉腕子一痛,一使劲竟挣脱了方多病的掌圈。
方多病有些许惊愕,李莲花什么时候这么有力了。
笛飞声看了一眼正在揉手腕的李莲花,默默给他又诊了遍脉。
奇得很,早晨还似毒发的脉象,现在竟又恢复如常,而且平稳有力,丝毫看不出碧茶毒发的迹象。笛飞声疑惑,但还是给出一小丝悲风白杨去探李莲花的内力,结果不仅没探到丝毫,那一丝悲风白杨甚至不到片刻就被消解得彻底,就像未曾进过李莲花体内。
笛飞声这次真的错愕了:“方多病,你试试渡扬州慢进去。”
方多病刚才就发现笛飞声探脉的表情不对,听他这么说,也小心渡了一丝扬州慢去顺李莲花的经脉,也如笛飞声一样,扬州慢刚入体就被消解,形同虚设。
方多病突然就理解了笛飞声刚才的反应,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慌,一丝接一丝往李莲花体内渡着扬州慢,可就像往大海扔下一粒石子,打出一点水花后就浮沉去底,徒劳无功。
再看李莲花,现在并无半点异常,脸上的肉都没掉半寸,坐在床榻晃着脚,时不时吞次口水,似乎只在想等下一定要吃上好几碗饭。
方多病慌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扬州慢入体无用了?”
“不知道。”李莲花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方多病,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死莲花你别吓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觉得冷了饿了渴了困了?”方多病拽着李莲花的衣角拽得很紧,眼睛里全是不想掩饰也不用掩饰的担忧和雾气,脸颊上还挂着些亮晶晶。
“小宝,饿了。”李莲花挠了挠脸,又摸摸肚子,临近午时只想吃饭。
“好好,咱们先吃饭,没事啊,先吃饭。”方多病听到李莲花说饿了才反应过来,李莲花感受不到碧茶毒发,也没有之前的回忆,自己刚才那么紧张倒是可能吓着他。
笛飞声虽然眉头也紧,但遇事多少比方多病稳重,只让李莲花先吃饭,然后说外面还在下雨,记得披好袄子,就先去让王大厨端菜上桌了。
这顿饭除了李莲花吃的开心,方多病和笛飞声都没什么话。
悲风白杨至强,扬州慢至纯,如果说整个世间有什么是扬州慢和悲风白杨入体都会被消解或者徒劳无功的,要么武功至上内力强劲霸道到悲风白杨和扬州慢无法入体,要么就是入体也白费,比如身体极其脆弱无力回天之人,比如死人。
昔日鼎盛时期的李相夷可能会是前者,但李莲花不可能是前者,也不是最后一类,那就只剩居中的答案了。
生死有命,无力回天。
方多病不愿相信这个答案,他不信生死有命,不信天道轮回,不信因果报应,可他找不出第二个答案。
这顿饭王大厨的盐其实放重了些,李莲花吃辣椒炒肉的时候觉得齁咸,咕噜噜的连吞了好几口梅汤。
笛飞声没有味觉,自然食之无味;方多病心系李莲花,也无心在饭上,齁咸的炒肉一半入了方多病的口,也不见其有点反应。
方多病失魂一般望着李莲花平日种萝卜和小青菜的那块土,阴雨绵绵养着土,倒让小青菜看起来长势喜人,叶片也青绿鲜嫩。
方多病突然想起了无了和尚,当日方多病也如此般失魂失魄,多日沿海寻李莲花都无果,也是这般茶饭不思,睡意浅淡,这时一年轻和尚递来了一封信,说是无了和尚请方公子亲启,认真寻味方知其中真谛。
来时是来时,莲花处处开。
来时是来时…来时 ,是来时!
方多病突然很激动:“老笛,李莲花能活!都怪我太马虎!来时是来时,无了和尚这句话不仅是给我们说李莲花还在望江亭,他应该还想告诉我们,救李莲花的法子也在最初的地方,在望江,在望江!”
李莲花还没吃完,嘴里的米汤还没咽下,突然听见方多病喊出声,身子都吓到抖动一下,而后米汤入气管,就开始不停的咳,咳成那样还不忘生方多病的气:“吓我,坏!”
方多病顾不上哄李莲花了,一边给李莲花顺气一边看笛飞声:“你还记得我们当日刚到望江时,在浅滩,在李莲花旁边发现过什么吗?”
笛飞声刚才也被方多病吓到,安安静静的场所,笛飞声正认真想如何才能找到第二株忘川,方多病突然一问,笛飞声还真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说:“烤鱼,糖袋,签子…”
方多病直接打断了他:“那不是签子!我们当时以为是签子,那是针,定是无了大师给李莲花压制余毒施的针,如今我们为何渡气无用,就是因为毒压制得太死,余毒祛一半确实会暂时留人性命,但同时也会断去此人活路。毒入丹田,确实可保五脏六腑不受侵蚀,但一旦丹田压不住碧茶,断的就是脉象了。”
“无了和尚解不了全毒只能压制,他定是也不知残留的毒素会有怎样的后果,所以才留下能够引出余毒的针排放在李莲花脚边,若日后碧茶有异动也可引出毒素,用扬州慢去缓。只是他没想到…”
方多病今日打断了笛飞声好多话:“他没想到李莲花起身就把这些针扔往一边,甚至拿去火堆旁试图叉起烤鱼,这个死莲花,整日只知道吃,所有事都得我来操心!”方多病看着现在还没心没肺不理方多病,板凳都挪到笛飞声旁边,开心坐着咬米糕的李莲花,都不知现在该做何表情。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算了,好歹李莲花有救,死莲花烂莲花坏莲花,你最好赶紧好起来!
笛飞声第一次有一种想要正眼瞧方多病的感觉:“我马上动身,去望江。”
“药魔,你不能再轻点吗?”笛飞声这是第三次看李莲花皱眉头了。
银针寻到,笛飞声顺带就捎上了药魔,银针引毒毕竟不可能一点痛觉没有,药魔为了李莲花少痛些,也为了自己不被笛飞声列入明杀名单,施针前就提前喂李莲花喝了迷汤,还是蜂蜜味的…
但毕竟从丹田引毒,即使有迷汤也有不小的痛觉,实在无法避免。
药魔引完余毒,李莲花疼出的汗不过在额头边角,药魔倒是后背全湿。
命保住了…不只是李莲花,还有自己。
“尊上,属下已为他引出了丹田所有余毒,不用再担心碧茶毒发而引起脉象爆裂。只是他内力不稳,内力空虚,碧茶之毒虽不似从前一样遍布全身,也仍不可小觑。属下还是那句话,若非忘川彼岸,唯有换命方可彻底除去碧茶。忘川已去,传闻世间还有一花名彼岸,也分阴阳两株,一红一黑,皆生长在极北极寒之地,尊上若想救这李相夷,除换命外,还有彼岸可一试。”
“彼岸…只要李莲花能活,极北极寒之地如何?去就是。”笛飞声声音冷冷又淡淡,好像说的不是“极北极寒”,而是去买萝卜白菜一般容易。
笛飞声正打算动身,方多病却突然叫住他:“先别急!如今李莲花余毒刚引出,若是碧茶毒发只靠我的扬州慢恐压制不住,我看那彼岸不如先放放,北上找无了大师才是要紧事,你得留着。”
并不是方多病妄自菲薄,而是自己习这扬州慢不足半年,即使榨干他的内力也使不出至纯至净的扬州慢去给李莲花压制碧茶,他现在离不开悲风白杨。
“…好,那便留着,等找到无了再去找彼岸。”
肖紫衿那句话应该是说的对的。
李莲花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