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画女子杀人案
地牢。
这里是关押一般犯人的地方,空气污浊,环境肮脏,不少犯人目光无神,呆呆看盯着经过的人,杜檀昔捂住口鼻跟在吴少卿后头。
到了最后一间,犯人缩在墙壁角落,环抱双膝,头深深埋在臂弯。
吴少卿道:“抱琴,有人来看你了。”
又连喊了两声,仍旧没有回应,他从狱卒腰间攥下钥匙打开了牢门,杜檀昔先行进去,到了抱琴跟前,发现她的手冰冷,在准备起身时,抱琴身子歪了歪倒在地上,露出一张青紫面容,她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合上,幽幽盯着吴少卿,混着泪的血从七窍流下,没入身下的杂草中。
杜檀昔下意识起身弹开,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死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吴少卿检查一番,发现人早已没了气息,怒道:“怎么回事,不是要你们好好看着她,你们就是这样看的?”
狱卒连声喊冤,“天地良心,我们的的确确有好好看守,都没放过不认识的人进来,三餐也是亲自送,真不关我们的事啊!”
“不关你们的事,难道是她自己死的。”吴少卿脾气一向不太好,强硬道:“查,这几天不管有谁来过,做了什么,都给我查清楚。”
抱琴死在了牢里,还是被中毒而死,他免不了要被天后斥责,烦躁踱步间,见杜檀昔蹲在尸体旁边,细心擦了尸体脸上的血,迟迟未起身。
“你看出什么了?”他问。
“没有,只是……感觉眼熟。”杜檀昔伸手替抱琴合上了眼。
她敢肯定抱琴身上背负着更大的秘密,比如那件事。当年那件事牵连甚广,幕后凶手必定是比她提前得知抱琴的身份才下此毒手,就算去查,也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凶手,最多推个替罪羊顶罪。
回到宫中,杜檀昔整夜未合眼,愈发煎熬,就差一点,她就要知道真相了。
第二日,宫里宫外全是议论十三娘,今日是十三娘受刑的日子,杜檀昔站在登高楼朝西边眺望,白雾蒙蒙,远处的桐鸣寺飘来撞钟声。
谁也不知道那日天后和十三娘的对话,赵菱后来也被支走了,对外只是公布了十三娘的恶行,而属于十三娘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平静没两日,波斯爆出大雷,天后命杜檀昔传波斯使者团,当着内臣的面痛斥波斯,斥得武三思都不敢说话。
原来波斯使者团进京的时候,波斯公主就已非波斯公主,而是波斯公主的侍女,真正的波斯公主早在来的路上不知所踪,为了促成这场联姻,他们逼这位侍女认了下波斯公主的名头。
那位和杜檀昔有过一面之缘的紫衣女子则是侍女的故交,跟随商队来后就留在了大唐,当日侍女进京,百姓观望,两人认出彼此,侍女产生逃跑想法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这次被送回来,侍女自知得罪了大唐,等波斯使团走了绝不会好过,于是主动和天后坦白,天后气得差点要把她给杀了。
这事波斯理亏,波斯使者不敢反驳,更怕这事传扬出去了会闹笑话,不断赔罪,主动提出赔偿事宜:五年内卖到大唐的香料价格便宜三成,并会送五箱宝石和黄金若干过来。
其实真假公主无所谓,只要不揭穿双方达成联姻目的就好了,可侍女主动坦白,天后不能装不知道,恰好借此时机先发制人,顺便敲诈一笔。
没过多久,两方握手言和,喜笑颜开。
杜檀昔看了角落的‘波斯公主’一眼,现在相当于大唐和波斯保了她但也不待见她,最聪明的,莫过于嫁到侯府后沉寂一段时间,时间会淡化一切。
只是,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苦,只有她一人承受了。
李言恢复了中郎将的职位,两人同在宫中当差,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像不认识一样,谁也不和谁打招呼,擦肩而过。嘉宁在太医院做事,时不时偷懒耍滑到她这里讨茶吃,日子平平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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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除夕,各宫又有的忙活,天后书法写得好,今年亲自写了请柬让杜檀昔等女官挨家挨户给大臣送去,好在参加宫宴的只有皇亲国戚和四品以上的大臣,往西坊市跑一圈就送完了。
年宴当日,圣上头风病好了不少,同天后一同赴宴,群臣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杜檀昔和几位女官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天后开恩,放了她们三天假。
天空飘起鹅毛小雪,落肩上就化了,杜檀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提着灯笼踏雪往听春园去。听春园有座小亭子,三面环水,四周围着厚厚的毛毡,白日烧过地龙,掀开帘子,丝丝暖意扑面而来。
新春佳节,能回家的都探亲去了,或与故友同乡小聚。人人都尊称她杜女官,却也畏她,杜檀昔习惯了,熟练从食盒里端出菜和酒,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
“果不其然,又是你。”
帘子掀开,冷风灌入,杜檀昔皱眉又松开,举起酒杯玩笑道:“怎么每年你都要说这句话,来一杯?”
她能放假,他不能,越是节日时候他们越要连夜巡逻,本想拒绝,不过好像还真有点渴了。
李言钻进亭子中接过一饮而尽,砸了咂嘴,满口香甜气息,“果酒?”
“玫瑰酿,这日子哪敢喝醉。”
李言毫不客气在对面坐下,“对了,上次你说等我们活着从鬼市出来,你就会告诉我你为什么救我,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杜檀昔理了理鬓发,鬓间的梅花开得娇艳,“人人都喊我杜女官,中郎将可知这个杜是哪个杜?”
李言哂笑,这有什么难的,答道:“杜鹃的杜。”
杜檀昔却摇头,“我的父亲是前大理寺少卿杜远衡。”
“大理寺少卿杜远衡……”
有些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慢慢的,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浮出水面,他记得,九年前有位屡破奇案的官员就叫杜远衡,后来杜远衡被调到京城担任大理寺少卿,深受皇帝信任,可惜……
他反应过来又不敢相信,杜远衡,杜檀昔?
“是的,他就是我父亲,”她道:“我父亲没别的本事就办案强,前前后后办了不少奇案,后来,他调到京城接手了一起案件,也正是永乐侯的案件,在抱琴状告永乐侯时,所有人都劝我父亲不要管,我父亲偏要管,可没想到,我父亲冒着丢官帽的危险接下这起案子,在上头派人二审时,抱琴突然改口说是父亲逼供,逼她指证侯爷。我父亲为此被贬滇南,路上气急攻心而亡,母亲不久也离世了。那年我十四岁,因读过书、容貌好,被送到教坊司,再后来在宫中做事,如今八九个个年头过去了。”
她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听不出情绪。借着烛光,李言看到了她泛红的双眼,他一直以为杜檀昔是没有心的,不管做什么,对人还是对事都是淡淡的,从不深交,他以为她是有女官的架子,他以为……
他有很多的以为,每一个以为都尽可能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就算是杜檀昔救了他这件事,李言始终认为她别有居心。
可现在已经二月了,若不是这次他主动找杜檀昔,杜檀昔恐怕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你……我……对不起。”
“都过去了,”杜檀昔借喝酒的举动偷偷在眼角抹过,笑道:“我父亲常说他不怕死,就怕在他手上有冤案,他这小半辈子兢兢业业,亲力亲为,最后竟死在了良心上,挺讽刺。外人眼里父亲是一个好官,但在我眼里却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常常忙到半夜,有时候几个月都不回家就宿在办公地,我娘一个人操持一大家子,病了都不让我告诉父亲,怕他分心;他也不是个好父亲,每年答应我要一家子过个好年,每年都几乎中途办案去了,在他心里,谁也没有案子重要。”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因为父亲母亲在被流放之前,仍然告诉我,不要因觉得不公而对世间心怀怨恨,要我长大后做一个明事理心怀善意的姑娘,他们说,公道自在人心。可我知道这个自在人心是多么无用的话,如果没有人想办法让公道显现在众人面前,又哪来的公道。我讨厌你不假,你自大狂妄、目中无人,可我同样知道你罪不至此,所以那日无论是你还是别人,我都会救。”
李言面上忽冷忽热,他不看直视杜檀昔,一个劲盯着手中的酒杯,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刮子,火辣辣的疼。
“是我以前自私狭隘,多有得罪,在这里,我郑重向你赔罪。”
他拿起酒壶替她斟满,再替自己斟满,举起一饮而尽,杜檀昔端起酒杯饮完示意。
“去巡逻了,告辞。”
李言第一次产生局促感,找了个借口溜走,杜檀昔笑了笑,并不在意,再次为自己斟酒,眼前渐渐起了雾气,模糊一片。
休沐假放完,朝臣陆陆续续回京,杜檀昔在尚宫局整理宫人名册,外头飘来笑声,是小太平和上官婉儿。小太平头上插满了花草,一个劲拉着婉儿问好不好看,转身就辣手摧花把院里的花全折了,要给婉儿簪花,婉儿笑着低头,等待公主的杰作。
婉儿比小太平大一岁,一人沉静一人活泼,可就是这样不般配的性子却成了要好的朋友。杜檀昔站在门口含笑看着她们,不久有人来报:“杜女官,天后命你即刻前往上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