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299 兵临
胡胖子抬起头,一脸的汤汤水水,他伸手就要抓过魏楹的袍袖擦脸,魏楹往旁边一躲,另一只手把一张毛巾兜头扔过来,一看就知道是故意使坏。
沈寄还好,头一回见到他这一面的小亲王完全愣住了。沈寄牵着他道:“走,咱们去打点酒,再弄几个小菜。”
“哦。”酒是自家酿的,这些天魏楹也很苦闷,有时候拉着沈寄陪他对酌。所以方才看到他这么轻松的一面,沈寄也很开心。不过这家伙真是蔫坏,可从来都只有人说胡胖子这不好那不好,都说他是典范,无论学业还是道德。不用往远了说,书院的裴先生就是这么认定的。
当晚,那两人喝醉了。这样的危局下,能千里迢迢来看你一眼的朋友实在是太难得了。于胡氏家族来说,也许是风险投资。但对于只身进京的胡胖子,绝对不是。不过,胡胖子还是有了个意外的收获。接下来沈寄就看到他对小亲王做起了感情投资。
小亲王九岁,但其实有个不为众人所知的小毛病,他嗜好甜食。沈寄平日对他有所约束,结果今天看到胡胖子搬了个小炉子在院子里煮糖浆,然后不断的加入花生果仁等,最后做成一颗一颗的棒棒糖,还用糖纸包着。
小亲王看到沈寄,赶紧道:“魏夫人,我一天只吃一颗。胖胖也是好意,我不好拒绝。”
沈寄等着那糖浆,胖子都是贪吃的,这都能被他从厨房的角落里翻出来。这是她准备蒸糕点用的。外头那些卖糖的,如今都不卖了。就算是卖于太监也不会给小亲王买,外头的东西吃坏了肚子谁负责。可是当着他的面从沈寄的厨房找出来然后做出来的,又有人试吃过,也就无碍了。
沈寄看着小亲王,他正拿着一只棒棒糖在舔,看沈寄盯着就递了一只给她。还不好拒绝胡胖子的好意,瞧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手啊?”沈寄撕开糖纸放进嘴里。
胡胖子骄傲的道:“为了哄孙子,啥都要会点儿啊。”
“去见了裴先生了?”
胡胖子更骄傲了,“活到四十了,终于听到裴先生夸我一回了。”
沈寄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魏楹那种腹黑的家伙,站他旁边很容易被衬成坏蛋的。她这辈子要是稍微呆那么一点,肯定会被他玩得团团转还不知道。
晚饭前,魏楹回来了,换官服的时候他说了一个消息,让沈寄惊讶不已,“叛军在朝京城逼近,沿路的坚壁清野都挡不住他们。有人建议皇上迁都。”
“怎么就好迁都,胜负还难以预料呢。京城这里是南北要道,当初在这里定都不就是为了扼住异族南下侵略的咽喉么。京城在此,皇帝在此,各方驰援,在如今的局势下才能守得住国门呢。在这种情况下迁都,历朝历代都只有越迁越弱的。正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的性子,定然不会答应迁都的!”
魏楹理了一下裘衣的袍袖,“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话说得有力!那些煽动迁都的人,真是该听一听。”
废话,明成祖朱棣为了迁都北京对抗蒙古的时候说的,能不有力么。而且明朝历代皇帝也都做到了。
饭桌上,因为多了个胡胖子,沈寄多做了两个半人的饭菜。他高高兴兴的吃着,不时和魏楹回忆一下当年在书院的时光。魏楹也含笑时不时回忆几句。如此时刻,身边有娇妻不离不弃的陪伴,还有友人来探,夫复何求。
不过,他不能不为胡胖子考虑,“月半,我给你找了条路子回华安,你今晚就走。”到了他这个位置,即便是如此危局要送走一个人还是有门路的。
“不是说逆王军队在推进么?”
“你一介平民,舍得那银子开路就走得出去。只要别让人知道你是进京来看我的就成。反正你不是有生意在京城么,就说滞留于此地就是。”
胡胖子犹豫了一下,看看魏楹又看看沈寄,“你不是打算……”
沈寄道:“他肯我还不肯呢,我们都会活着。”除非实在是没有办法活着。
胡胖子开始不肯在这种关头离开,他原本也没料到局势会坏到这个地步,就是抱着来看一样魏楹和沈寄两个好不好的念头来的,他还带了不少金银来以备不时之需。
魏楹道:“你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我这辈子只要小寄的。你还是回去守着你媳妇比较好。”
胡胖子抡起大拳头要砸魏楹,最后还是被他说动。两人又去劝了裴先生一番,结果老人家怎么都不肯,裴师母便也不肯离去。说他们年纪大了,路上碍事。万一得个什么急诊,不能安稳的去反而是麻烦。留在京城,好歹还有魏楹照应着。
最后便还是只有胡胖子单独上路。
沈寄给他把干粮饮水等准备好,趁夜上了魏楹找的南下的船。东昌和西陵的人马都在北边,只有逆王的军队南北都有。不过胡胖子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圆滑世故,应该是能有一条活路的,毕竟要面对的不是异族人。
朝中迁都的声音还没有平息,不过随着魏楹将沈寄那句话奏报上去,皇帝一锤定音绝不迁都。
凌相问魏楹,“这么掷地有声的话,你早怎么没想起来?”众人廷辩之时自然也说了不少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话,但似乎都不如这句正正的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看魏楹脸色不太对,凌相反应过来,“这不会是尊夫人说的吧?”
“嗯。”
局势似乎越来越不好了,朝廷两面吃紧,宫里来了旨意,让沈寄把小亲王送进宫。另外伽叶大师皇帝也派人去温泉庄子接了,芙叶沾光也跟着到了宫里。看情形,皇帝本人不打算走,可是打算把老弱妇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时候就是需要选择的时候了,尤其是太子与另几位皇子。是听从安排离开,还是留下来陪皇父共度时艰。这要是京城沦陷了,真的君王死社稷了,走了的肯定大有好处。可要是没事,留下来的儿子可就贴心了。这是两难的赌局。不单儿子,其他的妃嫔公主也都有同样的顾虑。怕是只有小亲王这样的主和太妃们才会没有这种烦恼。
东宫之中,太子正向魏楹问策。
魏楹道:“作为儿子,尤其是长子,您该自请留下。可作为太子,国之储君,您得走。但是殿下顾虑得也对,就这样走了,失了做儿子的孝道。好在,您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个时候,是二皇子出力的时候了。”
旁边的二皇子站起道:“皇兄,夫子说得对,您必须走。臣弟去向父皇请求留下。”
太子拍拍二皇子的肩膀,“二弟的情谊,大哥记住了。”
“臣弟这就去,这等尽孝的事,不能让老三抢了先。”二皇子也不多废话,说走就走。更没有什么拜托太子日后照顾他妻儿的说辞,因为那是必然的。
沈寄此时也在东宫,小亲王说他不想去玉太嫔宫中。他宁愿和侄孙女侄孙子呆在一处玩耍。他不想,自然不会有人难为他。毕竟,从礼法来说,玉太嫔不过是他皇伯父的一个妃妾。他一向比较喜欢亲近太子,到时候跟着太子走就是了。
沈寄陪着太子妃在一处说话,太子妃之前担心太子对小芝麻有意,被太子看了出来。萧家对太子还很有用处,而且太子妃也一直是个聪慧的。至于小芝麻,他是很有好感,但大多数还是对一个聪明灵巧小女孩的好感。而且夫子跟师母都不愿意小师妹入宫。他如果不能以太子妃之尊待之,强行违逆他们的意愿,怕是会弄巧成拙。师母可是对父皇有莫大影响力的人。
他将这些坦诚道出,太子妃才终于安下心来。有萧家在,只要她活着,太子妃就不会是别人。所以今天太子妃对沈寄也很是热情。尤其是听沈寄说小芝麻的终身大事他们已经和人有默契了,只是因为孩子还小没有公开而已。她还表示到时候一定会给小芝麻添妆。沈寄赶紧谢恩,小芝麻的嫁妆如果宫里有所赐,抬着是很有面子的。
太子妃告诉沈寄,皇后不肯走。沈寄能做到在这种情形下对夫婿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皇后认为她同样做得到。当然,这话她不会说。太子妃猜到了,劝也没法儿劝。太后也说她不走,说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她不怕。到时候万一逆王来了,她就给他一顿兜头臭骂。
太子妃说给沈寄听,沈寄笑道:“到时候太子说皇后不走他也不走,皇后就会肯走了。至于太后,皇上是她亲儿,皇上不走,怕是太子妃得在黛月长公主那里下下功夫。”这两尊大佛要是都说不走,太子也是不好走的。
分别的时候,小亲王跑过来抱住沈寄的腰,“魏夫人,你一定要活着。”
“放心放心,我们都活着。你好好儿的,回头我再来接你。”沈寄摸摸他的头。其实他知道,虽然生恩不如养恩大,虽然玉太嫔在小亲王出水痘期间关怀不够。但小亲王现在还和她堵着气,也是因为玉太嫔可以跟着到安全的地方去。如果她现在处在危险中,小亲王肯定不会不去看她的。毕竟还是亲生母子。不过小亲王这份依恋,还是让沈寄同样生出了不舍。
如今再回去,那院子里就更冷清了。只剩下她和魏楹还有苜蓿老赵头了。刘準管孟这些用惯了的人,当时都被魏楹沈寄安排跟着那三姐弟回去了。因为如果真有个万一,他们身边更需要有这样得力的人。而且这两人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拉钩钩!”小亲王伸出小手指,他平素不是这么黏人的性子。沈寄伸出小手指和他拉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旁边皇长孙乐呵呵的重复,“不许变不许变。小叔公不许变!”
沈寄由女官送出,到了东宫门口,看到魏楹负手在等她,便笑着走了过去,一起往宫门走去。
“这身衣服好生累赘。”
魏楹小声道:“过些日子给你换一身。”三品诰命到二品诰命,礼服自然是要换的。当然,那得他们两人都有名活着。她可不想魏楹被追封为吏部尚书,然后礼部给她送礼服来。
走到半路,遇上了圣驾,两人本是随宫人一起避让到路旁却被叫了过去。
皇帝道:“到时候有一些重臣和勋贵的家眷也会随同转移,魏夫人也一道吧。”这其中,其实有一些人是去做人质的。譬如说林子钦的妻儿。不过皇帝这么说,是好意。
沈寄道:“臣妇将儿女送走,就是为了留在京城陪伴夫君。生也相随,死也相随!还请皇上成全!”她要是想走早就走了,怎么可能跟着皇家人走。
皇帝看一眼魏楹,笑笑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开。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问道:“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是你说的吧?”魏楹当时奏陈的时候,语气中透露了些微的不甘。其实这一年他也很想再见见沈寄的,尤其是听小亲王比手画脚的说了她在流民作乱时的表现后。只是,托人带话,沈寄却不肯去小院见他了。
“臣妇也是听人说的。”
“你什么都是听人说的。”皇帝留下这么一句话终于走了。
沈寄心道,我是听人说的啊,不管是十二金钗曲还是这句霸气侧漏的话。皇帝不会一直是认为她不愿意出风头所以假托是听说吧。她没有这么厉害好不好。再看看魏楹,他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二十三年,沈寄自觉没有人给她开过金手指,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现在看来,数千年文明积淀她还是有所借鉴的。
走出了宫门,老赵头驾着马车过来,沈寄问道:“赵叔,你的嫂子还有侄儿安顿好了么?”当初老赵头跟着魏楹就是因为魏楹救了他的侄儿。
“已经送走了,奶奶放心吧。”
老赵头耳背,说话必须当着他的面,所以进了马车厢,其实就无碍了。
“魏大哥,我记得你从前怀疑过我的来历?”
“有么?”
“当然有,你和婆婆商量我赎身的事的时候,我偷听到的。后来我被人错认成芙叶,你还一副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样子。”
“时间太久远了,我都忘了。”魏楹伸手搂过沈寄,“反正我只要知道你是我媳妇儿就够了。”
“你不觉得我要求你不纳妾不准要通房,更不准留宿青楼,还有很多很多的想法都有些古怪么?”
“不准有别人,这个想法其实不古怪啊。是个女人其实内心深处都是这样想的,你从小又没有岳母给你灌输那些东西。”
沈寄趴到魏楹腿上,“你没觉得我必别的女人聪明能干啊?”
“我就比别的男人聪明能干啊,你要不是这样,怎么配得上我?”魏楹很臭屁的说道。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魏楹认真的想了想,“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然后我也没抗拒,任由这颗种子生根发芽。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习惯你了。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小寄,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留下来陪着我。”
看来魏楹不是没有怀疑过,而是他觉得那些无关紧要,于是找了合理的理由解释了。方才皇帝的口气让沈寄一下子想到皇帝与她接触其实不多,他是不是一直把她误会成他想象中完美的女子了?那魏楹呢,魏楹不会也是因为误会才这么爱重她吧。
可是说了这几句,沈寄又想理想,她和魏楹是朝夕相处二十多年的,绝对不可能因为误会而喜欢,并且还一喜欢就喜欢了这么多年。她安心了!至于别的,他觉得无关紧要,她也觉得。她其实真没开什么金手指的。从二两银子卖身葬父到今日,是她努力的结果。
半个月后,逆王军队靠近京城,就差一步就要兵临城下了。太子皇后小亲王等一众人等已经撤往了安全的皇家别院。至于具体是哪处,外人不得而知。
魏楹和沈寄将裴先生裴师母接到住处,赶巧那日在裴家碰上了德叔德婶便把他们也接了过去。阿彪哥从军去了,媳妇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至少,魏家现在还是有吃有喝的。
这一日,魏楹进宫去了,裴先生拿了一卷书晒着冬日暖阳看着。沈寄和裴师母做针线活儿,德叔德婶还有老赵头在院子里聊天,苜蓿在旁边给他们冲茶听他们讲古,院子里静谧而热闹。
外头街上已经没人了,能跑的人都跑了。拱卫京师的兵马都已经各就各位。一场京城保卫战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