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窗外,天空披上了银白斗篷,远处的山头飘着层层雪雾。空气湿腻粘稠,这里的深秋不太清爽。
白沐芽抱着行李包坐在大巴上,大巴穿过连绵起伏的高山,进入下一个山洞。山洞信号不好,耳机里的电台发出“嗞嗞”声。
白沐芽摸出手机暂停了收音机,切换成音乐,闭上眼睛眯了一小会儿。
一阵迷幻摇滚乐划破耳机里的轻音乐,白沐芽秀眉微皱,下意识地摘掉耳机,她掀起眼帘,摸出手机查看来电显示,复又戴上耳机,接起电话。
“喂,小杨。”白沐芽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工作室的小杨性子直爽,说话开门见山,“王德早上跑来又提了些要求,我输成文字发到了你手机上,他还是想用第三人称,想要客观一点。”
白沐芽拧紧眉心,腹诽:从他嘴里讲出来的东西,就已经不客观了。
小杨一想到王德就来气,“他来办公室没见着你,转悠了会儿自个儿就走了,要是赶上你在的时候,准能呆到大中午的才离开,真是不要脸!”
王德这个人,仗着有点闲钱,到处惹草招风,到了三十六七也玩性不减,成天呼朋唤友、买笑追欢。人还没到中年,便找人写自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风流韵事。
要说他私生活不检点也就算了,哪想他还道德败坏,喜欢对人动手动脚,白沐芽也差点成为受害者之一。还好那天小杨来得及时,不然白沐芽的那一拳头挥下去,能让那姓王的鼻子上挂半个月的鼻血。
白沐芽从新闻业转行到这家工作室帮人写自传,刚来三个月就摊上这样的客户,心里隔应到不行,但她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希望尽快把他的事处理完。
挂掉电话,白沐芽深吸了口气。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着手修改王德的自传。
将修改好的传记发给王德之后,白沐芽无缝衔接,打开这次采访的客户资料。
一页单子,十几行文字,这是白沐芽获取到的新客户的全部信息。
这位客户是一位年过70的老奶奶,姓宋。宋奶奶患有失语症,白沐芽在电话里和她沟通十分困难,于是决定上门做一次访谈。
“好哝,子孩!××哦×××.....”奶奶听到她要来家里做客,异常兴奋,说话语速加快。
白沐芽连蒙带猜,猜测奶奶是在告诉她家庭地址。
“××到××,茶××村××车××.....”
“奶奶,您现在的住址是您资料上写的地址吗?”
“嗯,她让你明天在山茶村2组槐树林路口下车。”
一记清润的男声插入到两人对话中。
男生的声音清润得像清泉入喉,而清润中又有一股冷冽混杂在其中,散发着禁欲的气息。
这声音......
白沐芽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她很快恢复平静,在随身携带本里记下地址,“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我明天下车之后该怎么走......呢?”
话音未落,电话突然被挂掉了。
白沐芽再拨打过去,手机便播报“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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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驶向没有铺路的泥泞小道,山路颠簸崎岖,在转弯的时候,一辆汽车突然杀出来,速度飞快。大巴车司机措手不及,一个紧急的急转弯使车身大幅度摇摆。
白沐芽随着车身摆动,脑袋撞向身侧的玻璃窗。一旁,和她并排坐的姑娘顺势撞在白沐芽肩膀上。
肩膀霎时僵住,仿佛有无数只蚂蚁从上面爬过,白沐芽面色惨白,她迅速侧了个身,避开身边姑娘的触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有肢体接触恐惧症,起先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病,后来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别人的触碰,甚至是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她也会变得焦躁不安。
她吃药调理过,但是效果不佳。心理医生说过她会出现这个疾病,是因为她有心理障碍,如果心理障碍没办法破除,她很难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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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奶奶给的地址,白沐芽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下了车。
拧着行李箱,站在路口边,她的视线迷失在眼前的绿海之中。
一排排整齐葱绿的茶树,错落有致地排满整个丘陵地带,美得像发光的油画。
白沐芽环顾四周,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没有房屋,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还是有人的。
石桥对面有一辆吉普车和一个人。
一个和白沐芽年龄相仿的青年,倚靠着车门,正在打电话。
他敞开的休闲衫让秋风吹出半个球,衣袖被挽到手腕处,露出里面冷白的肌肤。
柔和优美的面部曲线,慵懒随意的穿衣风格,以及漠视一切的冰冷目光。
白沐芽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缘分的安排,她还能在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碰上9年没见过面的高中同学。
附带初恋身份的高中同学,被自己带坏的高中同学。
看到舒衍闻的一瞬间,白沐芽被迫打开了不堪回首的记忆闸门——
“请不要做轻浮的事。”
“不是你的问题,我不想和人有身体接触。”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你会后悔的。”
这些年,舒衍闻的话已经变成毒素,渗透进白沐芽的血液里。
往事排山倒海般淹没白沐芽的意识,久违的耻辱感爬上白沐芽的心头,白沐芽顿觉心口发堵。
这么多年没见,见到他之后的后遗症竟然还在。
白沐芽在心里打太极,不断地给自己匀气。没关系,是什么人不重要,是个人就好。
做好短暂的心里建设之后,白沐芽拉着行李箱穿过马路,再走上石桥。
舒衍闻抬起眼睑,余光扫到石桥上的女孩,他缓缓放下耳畔的手机,眯了眯眼,狭长的眼尾朝上,和眼角那一点泪痣重合。
石桥上的女孩走得急促,气喘吁吁的,头发有些凌乱,有几根发丝附着在她小巧的鹅蛋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吹了两下,没吹开,于是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
她低着头走路,她的背没有以前直挺,走路没有以前大方,眼睛里少了许多倔强,多了一些不太纯粹的杂质。
和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几乎变得黯然无光。
舒衍闻的神情暗淡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丁靴擦过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
“舒衍闻?”站在离舒衍闻两米开外的地方,白沐芽小心翼翼地叫出他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儿?”
对方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微微起身站直,目光沉静地垂眼看她。
对方很高,这几年似乎又长高了一截。白沐芽不得不微仰着头,藏匿在毛衣里的细白脖颈,此时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
白沐芽挂起招牌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开玩笑地问:“是我啊,还认识我吗?老同学。”
“我知道。”
生硬冷漠的回答。
舒衍闻扯了扯嘴角,虽说是动作不大,但嘴唇因长时间受寒而变得干裂泛白,稍微一动便会牵动唇上裂开的伤口。
他轻蹙眉头,伸出一点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随后抬手用无名指在嘴唇上磨砂两下。
白沐芽看着他,一时恍了神。
这是他惯有的动作。
舒衍闻是干燥的冷白皮,冬天的时候,他的嘴唇还会干裂到渗出血,白沐芽给过他涂嘴唇的药膏,但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不需要。”
白沐芽耸耸肩,这人和以前一模一样,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
和白沐芽明艳的长相相反,舒衍闻有着纯天然没有攻击性的美貌,面无表情时,看起来有些忧郁和楚楚可怜。
陌生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会觉得他是一个细腻温柔的人,然而他本人跟温柔细腻毫不沾边。
可以说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人。
白沐芽暗叹一口气,她不认为这样的人会和自己叙旧,于是她没和舒衍闻寒暄,直接问他,“你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打摩的吗?”
白沐芽打算打摩的去宋奶奶家。
“没有。”性感的“M”字嘴型轻启,还未完全张开,便已经作答。
“那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白沐芽摸出一张写着宋奶奶家地址的纸条,递给舒衍闻。
这一次,舒衍闻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回应。他解锁后备箱车门,对白沐芽说:“你先上车吧,我捎你过去。”
白沐芽被他突如其来的“周到服务”吓得无措,“不不不,不用了,我可以打车过去,路不远的话我走过去,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如果换作以前,白沐芽哪能错过和他相处的绝佳机会。但今时不同往日,白沐芽对他已经释然了。
闻言,舒衍闻的手停在后备箱上,保持静止状态。
白沐芽耐心地等待,这是舒衍闻一贯的风格,总是要沉默5秒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良久,舒衍闻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喜欢和我处在一个空间里吗?”
白沐芽错愕。
她怀疑自己听岔了,这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惜字如金、不屑一顾的舒衍闻吗?
学坏了学坏了,现在他会讽刺人了,白沐芽心道。
几年下来,舒衍闻的脸皮变厚了,白沐芽的脸皮倒变薄了。她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勉强笑了笑,“以前不懂事,别介意啊。”
舒衍闻的视线在她清透红润的脸上短暂停留,随后迅速别开,望向对岸连绵起伏的茶山。
“走路要走到天黑。打车,这里没有车可以打。”
“还有,我顺路。”
清润的声音被风吹散,消失在漫无边际的茶树林里。
咦?白沐芽疑惑,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他向来不爱管闲事。
舒衍闻俯身去拿白沐芽身边的行李,翻起的衣摆不小心擦到白沐芽的手背,白沐芽触电般缩回手。
她的动作被舒衍闻尽收眼底,舒衍闻咬了咬后槽牙,默不作声地将她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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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收到白沐芽去山茶村的信息,立刻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你真跑去了?我跟你说啊,那荒郊野岭的地方,一个女孩子过去很危险的,而且你听那老人的语气,她一听你要上门,兴奋得不得了,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白沐芽倒觉得没有什么,“老人家好客嘛。”
“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阳阳叮嘱她,“对了,你怎么不找工作室的人陪你去?”
“大家都挺忙的,就不要跟着我折腾了。”
“你真是......说你什么好,处处替别人着想,你看谁又替你着想了?要我说你就直接把你那客户扔给你的同事得了,本来就不是你的客户。”
阳阳说的是王德,王德原本是工作室小李对接的客户,但是小李称家里有事,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了白沐芽。
白沐芽私下被人戏称为“工作室的垃圾桶”,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扔给她做。
白沐芽懒得再处理工作室的人际关系,她身子向后仰去,陷进椅背里,“算了,反正已经答应下来了。”
阳阳叹气,没见过这么软的性格,“你高中同学还说你当年是他们老大,我压根不信,你能是老大,我就是老爷。”
白沐芽睁眼,瞥了一眼身旁的舒衍闻,笑起来,“你别不信,我真是。”
她高中的小弟正给她开车呢。
车内的空气小心翼翼地流动着,白沐芽试图打破诡异的安静氛围,她假意打量起车内环境。
“你的车真不错啊,外面看起来大气简约,里面宽敞舒适还很有设计感。”她摸上质地优良的车座,上面有一块凸起的颈垫,“座椅也舒服,这样的设计不容易得颈椎病吧。”
白沐芽絮絮叨叨一阵,期间舒衍闻多是沉默,偶尔偏头看她一眼,带着审视的目光。
直到车速慢慢降下来,舒衍闻把车开到一条杂草丛生的泥巴小路上,他才悠悠地说了一句:“你变了很多。”
白沐芽身形僵直,很多旧识都这么说过她,这些年,她最不想见的就是在大学之前认识她的人。
她露出残败的笑容,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倒是没什么变化,除了长高了,变帅了。”
还是不太适应她没由来的夸赞,舒衍闻轻蹙眉头。
车在一处晒谷场缓慢停下,舒衍闻熟练地找到停放角度,平稳地泊好车。
“到了?”白沐芽跟着下车。
“对面的瓦房就是。”
田野对岸的屋舍依稀可见,一棵巨大的槐树罩住瓦房,白沐芽只能看到房檐的一角。
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却没有炊烟升起,白沐芽看不见房门,也能猜到房门是紧闭的。
但总算是到地方了。
舒衍闻拿出白沐芽的行李箱,却没有给她,而是拧着往前走。
白沐芽没料到舒衍闻还要“服务到家”,她急忙拦住舒衍闻,差点被杂草绊倒,“你拿给我拧着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今天太谢谢你了。”
舒衍闻置若罔闻,径直往前走。
白沐芽望着阡陌上行走的身影,身影高挑清瘦,一件高腰泛旧的夹克穿在他身上,更显得肩宽腰窄。
瓦房外,静谧的院子仿佛仙境的入口,两处桂花无声飘落,几只白鹭栖息在佝偻的老槐树上。
白沐芽来到院子里,终于看清了瓦房的全貌,房子有些年头,上面爬满了岁月的斑痕。
舒衍闻抬手,在白沐芽身后的撑梁木柱上摸了两下。
白沐芽见他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木门,震惊地问他:“你怎么会有宋奶奶家的钥匙?”
舒衍闻的声音不紧不慢,“因为,她是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