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时隔多年,两人又在同一个舱室里休息。
这里闻得到海水味道,也听得见外面的雨声。
黑暗里谁也看不到对方。
过了好一会儿,青鞘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不那么平稳,和外面的雨声交杂在一起。
“你怎么还没睡着?”她问。
“你呢?”芫苏反问道。
她顿了顿:“你还会做噩梦吗?”
他没声响了,好久才闷闷地开口道:“以前,我会对你说起这些吗?”
青鞘想起以前的事,笑了起来:“不会。”
那个年轻人无论内心有多慌乱外面表现得都是毫无破绽的,他那种要面子自尊心又强的人,怎么会主动说他做噩梦了呢?
芫苏忽然很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悄悄翻过一点身。
可是舱室里实在太暗了,没有任何的光线,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有点失落。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视力不好的人听别人说话,连那人在说什么都不太能听清了一样。
“那你是怎么知道噩梦这件事的?”他问。
“你知道梦术吗?”
很久之前,她也这样说过,她问他:[是梦术,没听说过吗?]
芫苏:“我知道梦术。”
青鞘:“就是这样,这件事我不再解释了。”
舱室里重新归于安静,像永远深沉的大海发出的叹息一样,随着船行而微微动着。
她教给他梦术,教给他记忆质,也带他走进了暗潮汹涌的群岛局势。
事情就是这样的。百年前那幅画像里的小黑墩早已为他问清楚了。
芫苏眼帘半阖,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像躺在坟墓里一样。
青鞘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暗。
她太习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了。
过去的十年,她每天都行走在其中,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物件。
至少在这里还闻得到海水的咸味,听得到雨声和说话声。
“你在想什么?”芫苏轻声问。
“没想什么。”她否认了。
她在想很多事情。
洛缪,魔王,怪物,黑墩,质,南面群岛,记忆,还有过去的芫苏。
她思考着如何解决一切,如何结束混乱,她不喜欢这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她又用沉默回答他了。
芫苏感到有些奇异的不安,他侧着身朝她的方向,却无法用眼睛分辨她的轮廓。
他好像永远无法看清她。
“……青鞘。”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可能是害怕她消失,也可能仅仅是口误。
青鞘只是简单地应道:“嗯。”
她发现她的思绪无法集中了,那个年轻人像捣蛋鬼一样在旁边不断地打断她的思路。
她所想到的忽然之间全都变成了那个年轻人,她甚至能记起多年前的小细节,比如,青酱坏掉了。
那些日子真的好遥远,却又好鲜活。
她甚至能记起他喝醉酒时晕乎乎的样子,睫毛上沾着细雪的样子。
那段时间的浓度和厚度远远超过了她心目中所估量的。
这是她忽然发现的。
“你睡觉吧。”她说。
“青鞘。”他又叫道。
如果那时没有出那件事的话,现在他们两个又会是怎么样呢?
在过去的百年里,她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他,关于西岛岛主的各种信息到处都可以找到,无论是白纸黑字,还是小道消息。
但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那么多年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承受着什么。
芫苏闻到了木质船上各种淡淡气味杂着的混合味道。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可那种来自旧日的潮湿还是渗入了他的骨髓,让他感到心脏发紧。
“我不是很舒服。”他坐起来。
“你怎么了?”青鞘也坐起来。
她在担心他。
意识到这点,瞬间他就能透过气来了,一切都舒畅了。
他有病吧。
可是他现在又不好编造个谎言说他哪里哪里难受。芫苏郁闷地想。
她想去点亮灯火,他却仿佛早有预感,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手捉得很紧。
视觉被黑暗阻塞的时候,触觉就格外敏锐。
他的手指感觉到了她瘦而有力的手,温暖极了。
“你在想什么?”芫苏再次问。
青鞘沉默,她垂下了眼帘。
她在想,如果事情没有发展成那样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那种安宁而可爱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吗?
“我在想以前。”她说。
[那瓶酱坏掉了。]
那些日子也坏掉了。
芫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不记得那些日子,连雪泥鸿爪都没有半分。
可是他的心脏却像裂开一样清脆地碎了,刺痛而苦涩。
要不就这样吧,一直这样吧。不远不近的,疏离又亲密的,从不分离,却又从不靠近。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可是他拂去遮蔽往日的云雾,露出了空洞而漆黑的底色。
“我不了解你。”他的声音倏然间就沙哑了一点。
她就像飘忽的影子,他不知道她性格如何,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又在想什么。
她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他。
青鞘怔了怔。
她很快反应过来,没有让自己沉在这种昏暧不明的氛围里。
她提醒道:“芫苏。”
与其说是理智,不如说是害怕。
洛缪就像是她的另外一个自己,两人都心知肚明,不必点明。
芫苏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她又偏偏不喜欢把自己透露给别人。
芫苏果然松开了手。
“……距离下一个岛还有一天航程。”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被人揍了一拳,聊的话题也和上一句话差十万八千里。
黑暗里,船外的雨声格外响亮,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船身。
就像不那么美妙的梦里的场景。
芫苏点亮了灯,就在刚才他还阻止了她点灯的动作,没过片刻他自己点燃了那枚灯。
光亮一下子在黑暗的舱室里蔓延开来。
借着摇晃的灯光,他看着她。
她在灯火中显得有些朦胧,周身披着淡淡的光晕。
旧日重现。
仿佛重复过很多遍,却又仿佛第一次见。
他瞳孔的光泽摇摇欲坠,一瞬间变得兵荒马乱。
那天晚上,直到青鞘都入睡了,芫苏还没睡着。
外面的雨声已经小了下来。
芫苏起身,在她的榻边蹲下来。
熄了灯的舱室里还是暗得不辨轮廓。
他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逐渐缓下来,就像在他的心上轻轻扫过一样。
他想知道。
在他不在的百年内,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承受着什么。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脏就感觉快要被情绪塞满了。
他明明已经忘记了往事,为什么还会这样?
为什么他们不能有一个更温柔的重逢呢?
为什么要在失去记忆的前提上再加上魔王的传说呢?
为什么他不能向她问出“你过得好吗”这种话呢?
她一定过得不好,因为她似乎比以前要沉默很多,压抑很多,也冷漠很多。
可是他什么都帮不到。
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了。
不过,如果她问起来,他一定要说:
他过得也不好。
青鞘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不安而急促,小心翼翼地抑制着杂乱的节奏。
那么芫苏,你过得好吗?
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动作滞了滞,没有甩开,反而握紧了一些。
不太好。
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过得就很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