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眼少女
待那孩子用身上所有的零钱换来草药折返,只剩一个断了气的张婆子。
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没钱埋葬,这样尸体暴露在外,严重影响到了翠玉酒楼的生意,掌柜只好挪动贵体下来瞅一眼,没好气的拍了拍小孩儿的发髻,“你,和她熟,三日之内把她移走。”
女孩儿抬头,眼泪珠子滚落一身,“是。”
在一瞬间掌柜愣住了,这双眼睛...和她的好像,虽是春宵一刻,他仍念念不忘。
对外朝廷确实不想追究那事儿,但御史大夫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不依不饶私下还在找这对母女,绑来府里打算好好“伺候伺候”。
女孩儿花了一天时间将张婆子的尸体搬离京都,找到娘亲,埋在岭南山地的一处坟冢。
阿娘擦了擦她脸上的尘土,“你怎么跟个脏猫儿似的,你爹见了肯定不高兴。”
“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不要提他,我又没见过他,不会认他做爹的。”
女人温柔的笑了笑,“你的爹爹是个好人,真的。长得俊,待人和善。”
女孩儿无奈翻了个白眼儿。
女人自顾自的说道,“遇见他,我才知道真正被人爱护是什么感觉,才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我有了从花楼逃出来的想法,我才知道我不想那样活得随随便便...”
着魔了,绝对是着魔了,肯定是着魔了。
她在心里小小的吐槽了一下。
“啊对了,我的零钱都用来买药了,可惜还是没能救活张婆子...”
女人抱住自己的女儿,“无妨,阿娘今天的草编玩意儿卖了些钱呢。”
少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嘴唇干裂一呼一吸。偷偷听着远处茶楼里的说书声,又是无祭山各大仙门,四大法术,江湖豪杰。
她迎着日光缓缓睁开眼睛...神子真的要入世了么。
据说三百年后人间会有一场浩劫,声势浩大,届时民不聊生,她完全没必要杞人忧天,人生不过百年,那时候自己估计早就不知道在哪儿躺尸了。
只是女孩儿心里十分渴望神力,渴望呼风唤雨,渴望能救回张婆子,救回这世上自己想救的,良善的苦命之人。
她曾经饿了三天,花了一个铜板买过一个盗版的修真法器合集。
闲来没事儿就翻出来看看,她觉得不像是真的,大部分都是杜撰的,仍看的津津有味儿。
有一天,娘俩像往常一样分头赚钱,但还没到翠玉楼远远的女孩儿就看见了几个带刀侍卫,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些人的鞋底都绣着云纹,听闻与被她扒了裤子的那位贵人身上一模一样。
怎么翠玉楼的掌柜也在?
翠玉楼的掌柜捻着小胡子,“不急不急,那小毛孩儿天天在这儿讨饭,官人们莫急。”
带刀侍卫倒是没啥好脾气,“再等一刻,没人的话,赏金就一文没有了!”
“是是是,是是是。”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正打算全神贯注的听一会儿,身后有人撞过来,“哪里来的小乞丐,真讨人厌。”
这声音惊动了不少人,女孩儿只好慌不择路的道歉跑走,不纠结太多时间。
只是他不知道方才那一撞撞掉了身上的一只草编蚂蚱。
带刀侍卫们被吸引了主意,走到刚才女孩儿窝藏的地方。
捡起地上的蚂蚱,凝视了几秒,沉声道,“去查,但别惊动小的,我们的目标是那个女人。”
属下点头。
日子又过了三两天,平静如一潭死水。
她以为翠玉楼那一幕不过是自己多想了,这天打算继续回去乞讨。
天黑回家却没找到阿娘,她在摊贩附近喊了好久。
“阿娘!阿娘!”
身后一只手抓住她,似乎要带她逃离,逃离这个对她来说将是地狱的地方。
她不认识这个人,天色太黑,她什么都看不清。
包括那个人的脸。
只晓得她的力气大,大到不容她任何反抗,只能随着她对步子往前跑,头也不回的往前跑。
那双手直带着她跑去了岭南山上的乱葬岗,才停下来。
“你是谁?”女孩儿边喘边问。
对面是少女比她出一个头还要多几寸,清甜的声音道,“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今晚你不要下山。”
“我阿娘呢?”她预感不对劲,想要甩开她往回跑。
被少女挡住,拦截在原地。
对面的少女默了默,月光下她走近些,女孩儿才看清了一些,少女肌肤是健康的麦色,身材劲瘦,一双灵动的狐狸眼,琼鼻薄唇。
一身乞丐一样的补丁衣服大概是这一片的同行。
“我得到玉姐很多次的帮助...”她应是爽朗的性格,此时悲难自抑。
她捂着嘴,滑下眼泪,转过身前将一封信递给她。
女孩儿接过那张信,上面写着一行字。
钟郎,九年了,玉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可时至今日再也不能为你守节,先你一步而去。
透过月光的映照,信纸后面似乎还有一行字,女孩儿将信纸翻过去。
上面写着。
徒留悲切在人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儿一时间连哭都不会了,反复喃喃着这句话。
大概五六次后,不管不顾的朝山下跑去。
那狐狸眼少女手很快抓住她。
“去哪儿。你现在下去也是会死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女道,“今日有一群戴着云纹佩剑的家侍找到了玉姐。上来就要对玉姐行不轨之事,后来玉姐不堪其辱投湖自尽了。”
可笑么,一个曾经卖身求荣的女子不堪其辱自尽了。
她越来越觉得母亲奇怪。
奇怪在她越上年纪就越挂念父亲,奇怪在历经沧桑后却说什么要为了只有一夜春宵的人守节。
她不信。
若是真爱如何一开始不这样,而是越来越保守,越来越依赖父亲这根弦。
其夸张程度像是被人控制了精神。
像是被捅了一刀一般,一开始的震惊大过疼痛,不会哭闹。
现今,终于反应过来,那阵疼痛也席卷上来,痛到她撞进那陌生少女怀中哭的不能自已。
眼泪沾湿了彼此的乞丐服,少女抬手摸了摸这个小同行的脑袋。
忽而心生爱怜,她真的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幼猫。虽自己曾经也是如此,但她认识了玉姐,而现在玉姐却没了。
“天一亮,我带你下山。”少女利落道,说得飞快怕自己也在这个女孩儿的眼前倒下,“我叫阿瑶。”
她知道她不会回答,因为她母亲对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那样的愧疚。
徒留悲切在人间。
阿瑶从口袋里摸出来翡翠玉佩,“这个是玉姐的娘送玉姐的嫁妆,而今她送你了。”
女孩儿仍在她怀里颤抖个不停,似乎永不想从那片方寸之地离开,似乎不敢面对这世上没有阿娘的一草一木。
阿瑶将玉佩戴在她的腰上。
“还有今后你就不要在京都任何一个地方出现了,什么西边北边都可以去。”阿瑶叹了口气,她知晓西北边蛮夷多,又杂乱又落后,讨不到几文钱。
莫说一个小女孩就是中原的成年男子也撑不下去多久。
不知何时怀中的女孩儿不哭了,大概是哭的脱力,又承受不了这样灭顶的悲痛,晕在了自己怀里。
阿瑶知道她无名无姓,玉姐跟她说过,她叫小米。
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吃米饭,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天天能吃上白米饭。
阿瑶是有些绝活在身上的,领头姑姑特别器重她,常带她去各个地方踩刀子碎大石这样巡演,因此时常不和同伴在这儿呆着。
第一次听,玉姐女儿的名字,笑出了声,“玉姐,我真不凑巧,两三个月才从领头哪儿回来一次,到现在都没见过玉姐闺女什么样子呢。”
“她啊,也是野性,日夜在外头跑,不回来也是常有的。”
次日,天光大亮,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
小米的腿已经软到没有力气,走三步一跌倒,后来阿瑶实在看不下去,将她背在身上。
小米实在瘦弱,层层叠叠的脏衣服下面是一把瘦骨头支撑着,小小年纪双目无神,宛若一个被术士操纵的白骨傀儡。
她的气息微弱又急躁,怕是哭的前奏,没多会儿,就有眼泪从滴落到她后颈的皮肤上。
为了转移小米的注意力,下山的路上阿瑶与她闲聊,“你看天地这样大,但有你我这样的穷苦人相互帮扶是不是特不错?”
小米没回答,紧紧攥住她后面的衣领,防止自己掉下来。
山路颠簸阿瑶不厌其烦的跟她讲,她这一路求艺,如何从一群小乞丐里脱颖而出被领头的姑姑看上,教她才艺杂耍,怎么当上岭南小队的头头。
可身后的小姑娘仍然没有回音,阿瑶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来你的么。”
因为对方不是在叙事,而是直观的抛出了一个问题,小米不得不回答,“不知道。”
“因为你的眼睛。”
小米问道,“这算什么理由。”
“你的瞳孔是暗紫色的,和你的娘亲一般无二,我从没有这样美的眼睛。”
此时,已到山脚,有个手脚不便老奶奶马上就要被过路的马车撞到,阿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了过去,将她扶起来。
身后的小米被这股冲劲吓了一跳。
老太太被扶起来,连声道谢。
阿瑶继续道,“你的眼睛这样美,我又凭借着它找到了你,及时救了你,可见这是上苍给你的礼物,你要好好珍惜,做个不辜负老天的良善之人。”
良善之人。
阿娘也如是说,可良善了一辈子,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那上苍可曾给过阿瑶姐姐什么,让你也甘愿做这良善之人。”
阿瑶笑道,“给了我什么?给了我血肉和坚定的意志呗。”
胡说八道,阿瑶自己心里也偷着乐了起来,她很穷,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
她又很富有,因为姑姑口中那长盛不衰的慕明花。
小米在她背后点了点头。
到了那条河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中午。
阿瑶将小米放下来,原以为她会再次恸哭一场,没想到她毅然决然的跳下湍急的河里。
大概一刻钟,浑身湿淋淋的将玉姐抱出来。
拖到了岸边,这段时间阿瑶早就在岸边挖了一个大大的坑,也做好了木头碑,这条河很隐蔽,适合当墓地。
小米俯下身子,亲吻了母亲泡的发白的脸颊,然后两人携手将玉姐送进坑里。
一个小小孩儿外加一个半大孩子,力气本就不及一个成年人,何况是灌了一夜水的成年人,两人十分费劲的抬到坑边,一颗黄色的药丸混着血掉了出来。
像是在水中挣扎,肺部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呕出来的一般。
小米只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待将母亲彻底安葬好的时候。
小米拿起来药丸看了很久。
从腰带处拿出被打湿了的江湖盗版修真法器合集翻到丹丸篇。
独钟散。
意味着,给药丸的是宿主,吃下药丸的人是宿主的寄生。
人心总有残缺,有了残缺便会有所杂念,只有服下此丹,心里头缺什么就补什么,彻底沦为宿主的心奴,奉宿主为神。
当初□□疯狂炼制这种药丸,就是洗脑能人异士加入帮派。
不过好在,服用此丹的人,哪怕是死也是为了幸福而死。
而玉春子缺的就是爱和贞操。
小米在一瞬间彻底明白,为何阿娘越来越沉迷梦中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
其实她只是被控制了心神而已,她从来就没有爱过那个姓钟的陌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