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姬君
梦中。
又一年盛夏。
嘹亮聒噪的蝉鸣在葳蕤绿叶间辗转起伏,日光婆娑,铺天盖地。
明媚的阳光下,少年弯着腰在河畔边挑选着最合适打水漂的石块,黑发用一根老旧的红绳低束在脑后,紫色浴衣的背面干干净净,没有印着任何族徽。
「阿七」站在树荫下,用手挡在脸侧,撒娇:“哥哥,热。”
“谁叫你偷跑出来。”斑呛声回去。
他抬起头,额头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
然而看着自己的妹妹,他终是没狠下心来,只挥了挥手:“再往里靠靠吧,阿七。”
夏风吹皱了小姑娘浴衣的裙摆,也没让她的眉头舒展几分。
她听话地往里走了走,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托着腮歪着头,一脸愁容:“大哥,你的朋友什么时候会来,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这种事情——”斑咬牙弯腰,将石块用力朝水面掷去,“——谁知道呢?”
他心中烦躁,亦有些担忧,却不能在妹妹面前表现出分毫来。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战国时代,今日没有赴约极有可能意味着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出现。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阿七」心里很清楚,也明白现在哥哥的心情。
她更没有办法,只能通过聊天来排遣他的烦躁,好让时间过得更快些。
“大哥,你的朋友叫什么?”她随口问着,手掌抚上细嫩的草。
斑思索片刻,如实回答:“不知道。”
“你们认识很久了吧,竟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吗?”「阿七」惊讶地挑眉。
斑哼了一声,觑她:“因为有相同的理想与志向而互相结识罢了,这有什么问题吗,姓名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
话至一半,见哥哥的脸色愈发不虞起来,「阿七」便捂嘴改口,笑弯了眼眸,“……不过并不是放在第一位就是了。”
“哼。”
小姑娘笑得甜丝丝的,像花蜜: “嗯,大哥不要生气。”
“不对啊,我说阿七……我觉得有点奇怪?”斑朝着「阿七」虚了虚眼眸。
“哪里奇怪?”
少年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下巴,打趣:“往常我一个人的时候,他早就来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偷偷跟踪我的原因,他看见了以后就不想见我了?”
“才不会。”
小姑娘睁大眼睛,瞪他:“这算什么朋友,我要回去告诉二哥。”
斑又扔出一块石头,回头挑眉:“你、敢?”
阿七却微微转了转眼眸,视线跃过他肩膀,半晌没有接话。
“生气了吗?”
“不是……”「阿七」却忽然伸手指向湖面,“大哥,你看。”
斑打水漂的技能早已炉火纯青。扁平的石块在水面上弹跳数十次,至水面中心之时,遽然另一端漂来了别的石块。两块石头顷刻间碰撞在一起,在溅起的水花中齐齐沉入湖底,泛起圈圈涟漪的水波纹上逐渐倒影出对岸另一个短发少年的身影。
——他双手叉腰,穿着一件浅绿色短打,此时一脸笑意地凝望着宇智波斑。
看来他就是那个“朋友”。
“你这家伙!”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他,声音里充满欣喜。
背后溢满了金色阳光,少年一手叉腰,一手上下抛动着石块,笑问:“怎么了,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会失约。”
然而下一瞬,他嘴角的笑意在触及到他身后的小姑娘时,悄然凝固。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过充足,谁都没有发现。
「阿七」站在哥哥的身后,问:“大哥,这位就是你的朋友吗?”
斑刚想开口解释,倏地感觉到了一阵低气压从对岸缓缓飘来。
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一脸无语地转过头望向对岸——果然看见这位不知名的“朋友”蹲在地上一边种蘑菇,一边碎碎念,头顶形成的乌云愈来愈沉甸甸的,眼看马上下起暴雨。
斑:“……喂喂。”
一小句碎碎念随风飘了过来:“你居然偷偷带了别人过来——”
斑:“……喂喂喂。”
……不出意外,简直就是意料之中。
「阿七」不明所以。
她竖起手背,倾身凑至他耳畔,悄声问:“大哥,他这是在做什么,是刚刚发生了什么令他难过的事情吗?”
“……没事,日常碎碎念罢了,这只是他的性格罢了,我太了解他了。”
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到了妹妹一声嗔怪的“哥哥”。
于是,他又认真补充,“才不是因为你会这样的啊,值是因为我而已,阿七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子啊——”「阿七」拉长了语调,“那大哥先忙吧,我回家找二哥,我不会偷偷告诉他的。”
即便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躁,她也不敢告诉宇智波斑——
她对他的初见印象并不怎么好,只是碍于斑的面子,并没有表现出来。可以说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她就从心底开始排斥这位少年。
……明明从来没见过。
还没来得及细想原因,她就听见斑朝对岸喊:“我说,你差不多就得了。”
“好吧……”短发少年叹了口气,情绪瞬间由阴转晴。
从容地站起身,头顶乌云也立刻消失不见,他变脸如翻书,冲「阿七」露出一个标准又阳光的微笑,又偏过头转向斑,“既然这样,怎么也不见得你给我介绍一下啊,这位是……?”
“她是我的妹妹。”宇智波斑双手抱胸,长眉一挑。
他将同样在发呆神游的小姑娘向前推了推,刻意清了清嗓子,颇为郑重地向对岸的黑发少年介绍:“这是我唯一的妹妹,亲妹妹。”
“亲、妹、妹”几个词发音刻意咬重。
「阿七」被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波光粼粼的河水模糊地映照出了她的面庞,一双黑眸如墨般。蝉鸣在此刻忽然熄灭,周遭陡然万籁俱寂,唯有暖风吹落了枝头的叶片,将它们带向远方的地平线。
眼前河水湍急,恰似岁月匆匆而逝,洗去了所有痕迹。
阿七害怕得倒退了两步,喃喃低语。
“……哥哥,不要丢下我。”
……
“哥哥,他是谁啊?”
“他啊,应该算得上是我的好朋友吧。”
阿七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惊悸过后,才恍然发现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
在脑海中复盘数次,确定细节之处无遗漏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安眠药,倒出几粒,不紧不慢地混着水咽了下去。
“希望有点用吧。”
***
路行至一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秋原殿下的队伍困在了树林间。
唐庇車轮深陷在泥泞之中。
剧烈的颠簸让车眉上悬挂的金银配饰叮铛作响。
大抵是觉得无法忍受,秋原直人便在下人的搀扶中下了车。
在人群中寻觅到了阿七的身影后,这位贵公子径直朝她走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接过了她手中的伞柄,又扯着她的衣摆往后面退了几步。
“再这样下去,衣服都要脏了。”
他今日穿了件低调奢华的月白色狩衣,绣满了平顺细致的云纹。
阿七顺着他的动作看了几眼,默默地挡在了他面前,遮去了一些风雨。
伞下本就不大的空间,此间更显拥挤。不过秋原直人并不觉得难受,反而露出了一个很安心的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七聊起了天。
“应该不会有人突然在雨里袭击我们吧?”
不动声色地用眼角扫过暗部藏身的树枝,阿七回答他:“不会。”
——有暗部暗中保护。更何况,随行的武士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得不说,待在你身边就是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黑发青年展开蝙蝠扇摇了摇,说道。
阿七在心里默默想。
可能是因为上一次我把你从雪之国救出来的缘故吧。
望着细细密密的雨帘,青年又叹一口气,笑道:“看来我做出的决定果然没错,这样一来,我终于可以放心稚姬了。”
阿七“嗯”了一声,“大人请放心,属下会保护好姬君的。”
秋原直人看着她,忍不住洋洋得意:“我的稚姬是最好的,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
收敛的视线垂落在泥泞的地面上,阿七心中陡然漫过无限思绪:“是。”
她又回忆起梦境里的那些话。
——“我唯一的妹妹。”
然而醒来以后,比起那些兄妹之间的感情,她更在意的是宇智波斑口中的朋友。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年少时的千手柱间。
在终结谷进行殊死决斗的两人,曾经竟然是有着共同理想的好友。
这样一段往事,让阿七竟然生出了几分惋惜之意。
“……你有兄长或者姐姐吗?”
身侧之人忽然出声,彻底打断了阿七的思绪。
阿七脸色微妙一变,随即平静下来。
她指了指自己袖口上的族徽,扬眉反问:“……您说呢?”
视线触及到上红下白的团扇花纹,秋原直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懊恼地用扇子敲了敲脑袋,低声道歉:“抱歉,是我忘记了,不是故意让你伤心的,请原谅。”
阿七倒也不太在意。
她敷衍地掀了掀眼皮,“怎么会,属下有一个姐姐,在灭族前就已去世了。”
秋原用扇子抵着唇,喃喃:“……灭族啊。”
“对了,我曾听父亲大人说起过灭族一事,凶手抓到了吗?”
阿七立刻回敬他一个冰凉的眼神,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气氛霎时降至冰点。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秋原直人将扇子塞进怀中,也沉默下去,不再言语。
雨丝细细绵绵,在半空中织成晦涩的阴影。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兵荒马乱的声音,一时间喧嚣尘上。
有奴仆撑着伞急奔而来。
“殿下,殿下,牛车已经修好,请您回去吧。”
自然地从乌发青年手中接过伞,阿七忽然提唇微笑,像是劝诫,又像是忠告:“秋原殿下,我劝您有些事最好不要过问。”
秋原直人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满,临走时,他小声嘀咕:“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关心,对,关心你。”
某些时刻,他倒是一改往日精明模样,挺傻白甜的。
“是吗?不过殿下最好不要关心我这种人。”
阿七对着他疏离地笑笑。
她竖起双指,身形化作一团白雾,顷刻间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
九月下旬。
走走停停,在其他边陲小镇又游玩了几天后,带回了一些礼物后,秋原直人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火之国的大名府。
浓郁的阳光穿透了绵软厚重的云层,如瀑布倾泻而下。暖风轻拂过树梢,在簌簌声中涌动着无限粼粼荡漾的波光。
作为大名的爱子,前来迎接秋原直人的臣民不在少数。
他们衣着隆重整洁,夹道欢迎。
在人群的最尽头处,并排站着三个人,他们身后立着的琉璃伞折射着眩目的光芒。
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袭黑色束带,显得整个人高挑瘦削,成熟稳重,手中的金色蝙蝠扇却带着些雅致。
他就是火之国的大名。
等到看见到自己的爱子后,大名紧绷的面孔上终是忍不住流出一缕笑意,他以扇掩嘴,动作优雅,与站在他左侧貌美的夫人相视而笑。
“父上大人,母上大人。”
站在大名右侧的是一个眉眼姝丽、娇俏可爱的黑发少女。
她被养的很好。
一袭华丽繁琐的十二单衣将她衬托得像是绽放在盛夏的无尽夏,稚嫩青涩中仿佛有着无限美好,比今日的阳光还要明媚上几分。
“稚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