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两人入住璟城商会本庄的别院——怀楹山庄。
给玉霎准备的杏怜阁采光很好,三开的院子,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耳房。
有侍女来给玉霎洗澡擦身,淘洗她的长发,烘干时还用香斗烧了些檀香,熏在她的背和长发里,新换的纱衣也熏的檀香,非常好闻。
买不起魔域昂贵香料常年泡在邺郡污浊腥气里的玉霎仿佛连精神也被泡松了。
魔侍们把她扶到了床上,又请了驻扎在山庄里的魔医来治疗。
魔医眉头紧皱,见她体内多种气息紊乱混杂,一时之间也不好断定困扰她的是病是咒,于是开了两粒丹丸,喂她吃下,叮嘱了先静养一两日。
吃了药又睡一觉,醒来玉霎终于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这时月镜潮草草应付了本庄的询问,急急地过来看她。
月镜潮又是初见时候那个打扮,长长的头发束成低马尾,用鱼鳞纹样的素色发带系着,颊边垂下风流的一缕,落在肩上,穿着鳞织纱衣的鹤氅,水清色的直身,腰间是墨绿宫绦,吊着玉牌和香囊。
他也好好梳洗了一翻,颊边浮着热气的粉,唇色绯红,眸子含情,看起来水润润的,好个书生气的少年人。
玉霎看得有些愣神。
记忆里的秀气男孩子仿佛又活了,他也是这样朝她盈盈一笑,如同春光乍泄。
“阿玉姑娘。”
得了应允的月镜潮上前来,周边的侍女便退下,坐在她的床边,语气关切:“你好些了么?”
“好了许多。”
玉霎点点头,她塞了一个枕头在后腰位置,靠在床头歪着头同他说话。
黑色长发倾泻,衬得她的脸小小一圈,似乎比此前在邺郡时候还要消瘦。
熏人的香气里夹杂着些许苦味。
月镜潮起身拿了香斗来熏走这一丝丝的苦,又拿来琥珀蜜枣问她吃不吃。
他记得玉霎极不喜欢苦药,但每次吃了药以后又不喜欢吃甜的来中和口中的苦味。
“阿玉姑娘觉得这院子如何?”他拣了一颗喂她,玉霎皱了眉刚想拒绝,想了想还是低头咬住了。
蜜枣甜丝丝带着绵软的香。
倒是不像邺郡的枣那样涩口。
“不错。”
玉霎又吃了一颗,才评价,“种的花很好看,我瞧山头上都是蓝花楹,很别致。”
“嗯。”月镜潮说,“据说南部很喜欢蓝花楹,紫枫叶这类的冷色花卉,种得多了些,阿玉姑娘也喜欢么?”
玉霎看着盒子里色泽漂亮的蜜枣,开口,“让我想起来我尚且在人世的时候……曾经去过的某处宅院,那里也种了一株巨大的蓝花楹,有人说那是魔族人从魔域移植过来的。”
“阿玉姑娘要是喜欢蓝花楹,那我们将来也在邺郡的院子里种一棵。”
“那院子太小了,怕是种不了……你还打算同我一起回邺郡?”
美貌的少年点点头,非常认真:“是啊。”
“等骚乱过去,咱们不是还要回去么?”
玉霎摇摇头,拒绝了送过来的蜜枣。
他把手里的盒子搁在一旁的小台上,说,“难不成你又要说什么叫我留下来的话,我不要,我就得跟着你,你要是不乐意在这里住下,等你病好我们马上就走。”
“你是商会的人,家世如此显赫,足够庇佑你,你为何还要执意出去游历?”
玉霎沉默了半晌,看着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
月镜潮也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我……我想跟着你。”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干巴巴道。
涉及到“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去寻找商会庇护,非得吃苦”等等问题,月镜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干巴巴地说一些别的什么话。
他的心里也很迷茫,只是单纯地想跟着玉霎,跟着这个能令他愉悦又想掉眼泪的女子。
他心里是喜欢她的,但为什么喜欢。
不知道。
“不要说了,”玉霎侧开脸,有些闷闷地说:“也不必在我跟前做些伺候人的事,你救了我,也不算欠我人情了。”
月镜潮背着她逃跑,又守了她那么久,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况且他的身份不低,居然能令那种境界的大魔甘愿低头。
她没有理由再使唤他,也不能使他在自己跟前像仆人一样干活,不知道会招来什么祸端。
“我有些困了。”玉霎撤了后腰上的枕头,顺势躺下,“改日再说吧。”
“好……我知道了。”
月镜潮朝她笑笑,又立即垂下眸子,有些拘束,说:“那你先休息罢,阿玉姑娘。”
*
”她的病症是什么?能治么?”
再次被玉霎的疏离伤了心的月镜潮从她房里出来,想了想,去找了魔医。
“公子。”
芥草堂内,魔医摇了摇头,说:“是血咒,必须得找到下咒之人才能根除,老朽这里只能拖延病情发作的时间。”
月镜潮坐在交椅上,有些担忧地蹙眉。
“况且,这位姑娘长年使用一种草药镇压缓解,此药虽然药效好见效快,但有依赖性,一旦发病时断药,血咒的效果会成倍增长。”
魔医又道:“那药是人世来的,原本南部黑市还能寻到,但前阵日子,象城城主的公子生病,老朽储备着的草药也一并绞了去。”
“那我差人去向象城要些。”
“不可。那药所说见效快,但始终不是根治之法,再吃下去,只怕迟早拖垮那位姑娘的身子。”魔医制止了他,说:“公子是否也用过了那些药?容老朽给公子驱一驱。”
月镜潮也吃过那些草药,于是被摁下治疗。
他确实吃了玉霎在黑市买来的草药,但总算才堪堪吃了几次,对草药的依赖不强。
不过,魔医发现了他体内别的变化,脸色微微一变,他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又瞧了瞧面前的少年。
怀楹山庄原本不是什么商会的庄子,不过临时入住了贵人才叫大家临时改口,魔医也知道面前少年的身份,收了本性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不过嘛,这位公子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开解了,他要不要适时提醒呢?
魔医又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心想还是罢了。
“如何?”
“公子身体不打紧,只是别再随意用这种药……对了,公子近来要爱惜身体,不便再、再……”魔医斟酌了下,不知道要不要劝解他们这段时间不便再行房事。
可魔域不比人世假正经,情.欲涌动当要就要,况且他这等身份,想做什么自然能做什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大夫能置喙的?
月镜潮不明所以,温声问缘由。
“也没什么。”
魔医犹豫道:“只是我这里是没有办法,不妨将这位姑娘送到魔京去,让魔京的大夫看看罢,据说魔域第一神医现在暂居魔京。”
“神医?”
“据说还为陛下治疗过旧疾,全须全尾地从魔宫里出来了,公子若是真的担忧那位姑娘,不妨带她去找那位神医。”
月镜潮点点头,道:”我是要回魔京的,到时候会带她一块儿去。”
魔医大喜,说:“还请公子尽早启程回到魔京,尽早差厉害的神医治疗。”
*
真奇怪啊。
玉霎脑海里想的是那日前来接他们的那个大魔,他长着魔角,一头红发,神骏的坐骑上到处装饰着星月纹饰,向来是南部守备的大魔不错。
她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在伽鹤宗时也见到过这种纹饰。
伽鹤宗是仙盟和魔域合办的学院,意在促进两方的和平共处,所收的弟子里也多有魔族子弟。
他们的衣服上有星月纹饰,这是南方的标识,也有獠牙毕现的长蛇,北方诸郡的图腾,西方则是黑豹,东边是一只鹿头。
她好像在越楼的衣服上见过一枚小小的金色凤凰和火焰狰兽的纹章……这是是哪里的?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那个叫苍川的男人显然身份不低,仅仅是商会的人就能驱使这样的守备魔将么?
钱在以绝对的武力至上的魔域里,真的可以驱使这样级别的大魔?
玉霎想起来他打量自己的神情,知道自己肯定躲不过他的拷问,心下便有些不安了起来。
这种级别的大魔情报网很广,要不了几天,她的老底怕不是会被他们扒得干干净净。
被安神的檀香包裹,她睁着眼睛瞧着被纱幔层层隔开的光,叹了一口气,浑身无力觉得自己是躺得有些久了。
这些天,她不是没有打听过关于苍川、关于商会,甚至是月镜潮的事情,但这些侍女像是得了命令,一句话不肯开口。
不说获取情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起身梳头,看着镜子里的病容疲倦的自己,想起来解通。
解通也跟着他们一并来了,只是不知道被关去了哪里。
“姑娘。”
侍女被她招来,倒是十分客气。
“那日随着我们来的囚犯,你知道关在哪里么?”
“奴家不知。”
这些侍女都拒绝回答,玉霎没法,想办法去磨那日送他们来的侍卫,好容易套出了解通的下落,当即寻了过去。
*
玉霎来到了牢房,她一眼就看见了被关起来的解通,他披头散发佝偻在阴暗的角落。
解通这个倒霉蛋才从魔神庙里的跑出去不久,就被到来的魔兵发现了气息并抓住。
他以为死定了,没想到抬头瞧见了月镜潮,把他逮住并一顿好打的魔兵在那小子面前倒是唯唯诺诺。
虽然有些震惊,但他当下觉得月镜潮和表面看上去的不一样,非常奇怪。
长得像越楼,又是半魔,还有魔兵相随。
还是那个眼神,他觉得有些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
“玉藏!”
解通被那个眼神困扰了几日,今日一见玉霎,突然之间顿悟了,顿悟个明明白白,他扑向前,双眼灼灼。
“他、他他他——”
解通激动得话说得不利索。
“谁?”
玉霎见他神色怪异,以为他是被吓疯了,皱了眉停在距离栅栏还有几米开外处。
“就你身边跟着的那个半魔。”解通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我、我我我……你还记不记得越楼?”
玉霎默不作声。
解通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不是觉得越楼同以前对你的态度不一样?”
“……”
“说话,你还记不记得你同越楼逃跑那天?”解通是为数不多知道这件事的伽鹤宗弟子,“你被抓回来那天昏睡了好几天,醒来跟疯了似的,大家都觉得你是烧昏了头,只有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解通很得伽鹤宗老师的喜爱,他因马屁拍得好,能时常跟在一个叫孤梦真人身边,知道了不少事。
“你过来,我告诉你。”
听他这么一说,玉霎犹豫了下,还是凝神凑过来听。
他急切地说:“你以为的越楼根本就不是此前同你玩耍的那个家伙,况且,那个人也根本不叫越楼。”
“你现在看到的那个越楼,真名叫做越重双。”
“你胡说。”
玉霎一下子站起来,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魔怔了,何苦编些胡话来唬我?”
“不是胡话。”解通非常认真地盯着她,道:“你同别人私奔的消息闹得可不小,只是伽鹤宗镇压消息极快,而你自己烧昏了头,你不记得。”
“可是我知道,我从孤梦真人那里隐约听到了一些留言……‘越重双和那孩子长得像,不如就这样吧’,你先前喜欢越楼不是?我远远见过你口中的越楼一面,他回身瞥了我一眼,我原觉得不解,后来又与他再见,两人周身气质明显不同,我只当是他被教训后性情大变,并未想过越楼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是那日见了你跟班,他瞥了我一眼,倒是叫我想起来这件事来了。”
“他们怎么会是两个人。”
玉霎皱眉,“越楼是人族修士,和月镜潮又有什么干系?”
解通摇头,说:“记忆是会被篡改的,你烧昏了头,师尊又不允许我们同你多说,你当时也那么讨厌,我懒得跟你解释什么。”
“不过,”他又说,“最先陪在你身边的,他一定不是人族修士,他身上有魔力浮动,我感觉出来了。”
玉霎也贴在栏杆上,与他面对面:“什么意思,说清楚,越楼难道是魔族不成?还是说,师尊和伽鹤宗都在骗我?”
如他所说,她和越楼私逃,被人抓了回来,当即被阿娘痛打了一顿,发了烧,烧昏了头,此前的事情在心中迷迷糊糊,像是蒙上了纱。
但越楼是实实在在的人族没错。
“说不定是的。”
解通说:“那个叫月镜潮的小子和越楼长得很像,你不觉得很奇怪么?虽然是个半魔,魔力微弱到几乎没有……说不定,他就是……”
“不可能!”
玉霎打断道:“他不曾去过人世。”
此前她不止一次询问过,月镜潮压根就不曾去过人世,难不成他在骗她?
“你啊你,真是蠢货。”
解通扒在栏杆上看她,眼神如炬:“就算没去过又如何?不是他又如何?我看他不是很喜欢你么?如今看起来身份不低,你好好把握机会,勾引了那个家伙,把我放了,再哄他带你去魔京。”
玉霎瞧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还想回到人世,还想见到你的心上人么?怎么,难道都忘啦?你要和这些半魔在一起过一辈子?”
解通说:“正反你只认人世那个,其他人利用利用又如何?”
“玉藏,就像爱着越楼一样去勾引他,让他沦为你的裙下臣,什么机会都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