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0月 克里斯托弗·布鲁姆的助理手记(2)
我按响了格洛丽亚家的门铃,过了一分钟,她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稍等一下,克里斯托弗,我马上就好。”
“不用着急,洛莉,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不喜欢别人随意进出家门。
几年前,刚刚大红大紫的格洛丽亚短暂地讲究过一阵子排场。当时,好莱坞流行雇佣拉美裔佣人,她也赶着这趟潮流选了三四个委内瑞拉人。她很随和,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一直以来主仆间相安无事,直到她发现其中一人趁着她外出拍戏时偷偷带亲戚到她家旅游。
格洛丽亚半夜回家,正好撞见一家人用她珍爱的陶瓷餐具大快朵颐,小孩在她的路易十六古董沙发上穿着鞋子上蹿下跳。她勃然大怒,当即辞退了所有人,只保留一个园丁,一个清洁工,都是钟点工。
我知道她的忌讳,因此习惯在大门外等待。尽管她给了我出入的特权(我想我是唯一一个),但我尊重她,不会滥用这项权利。
她的房子是一座端正,洁白的立方体,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夹在一片制片人喧闹浮夸的带泳池彩色大别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有一次,我要去给拍戏时伤了腿的格洛丽亚送剧本。她从马背上摔下,只能拄着拐杖一点点跳着走。我知道她走得吃力,于是要她把大门打开,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看见庭院的模样:一块翡翠般的透亮泳池,一张乳白色的折叠椅,一丛翠绿的灌木。所有家具,仅此而已。
哪个好莱坞明星会住这样的房子?我是她唯一的私人助理,没人比我离她更近,但我仍不太了解她。看着她的身影,我常常在心里问,“格洛丽亚,你在想什么?”
咳咳,只能说,我很同情那个将来要为格洛丽亚写传记的倒霉蛋。
我和她是四年前认识的。
1952年,她凭借《淑女之家》家喻户晓,俨然是一位年纪轻轻便登顶好莱坞的天之骄女。我则是个身无所长的男孩,刚从高中毕业。父母虽不需要我赡养,却也没钱供我读大学。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喜欢跳舞,将来想当舞蹈演员。所以,我需要挣钱。
那个时候,好莱坞是全美青少年的梦想之地,人们都说那里遍地是俊男靓女,到处是工作机会,数不清的年轻人从各地涌来,却发现现实并非如此。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住在一个叫绿藤庄的便宜社区。到处是施工的脚手架,道路没有修缮,空气中弥漫着黄色的沙尘。我没什么技能傍身,只能从最底层的搬运杂务做起,每天都疲惫不堪。辛苦奔波一个月,工钱刚刚拿到手,薄得可怜的一小沓,就要往房东手里送,留给我的生活费已不剩多少。我想离开,却连路费都凑不齐。
月底,我已三天没有吃饭,饿得快疯了。我漫无边际地在街上游荡,闻见面包的香气,便循着香味走过去,大口吃起面包和火腿来,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就算被扭送到警察局也好,至少让我吃饱了再说。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有个声音问,我根本没空理她,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
“你会被送到警察局的。”她继续说。真啰嗦,这人怎么这么多话?就不能让我好好吃东西吗?
“我在跟你说话。”那个人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她瘦瘦的,力气却好大。
我不耐烦地顺着那只手看去,想叫她少管闲事,却发现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大明星格洛丽亚·嘉诗。
“跟我来吧,”她对我笑笑,松开我的手,“我带你去找吃的。”
成为她的助理后,我问她当时为什么要帮我。她说,我让她想到了自己童年挨饿的经历。
原来是这样。我感叹。
她低着头,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也许毁掉了一个人的人生,你让我想到了他。”
“你?”
什么意思?
“你没有阻止某个人偷东西,所以毁掉了这个人的一生?”我试探着问。
“嗯?什么?当然不是。”她好像被我搞糊涂了。
“那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她侧过脸,不再多谈。
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的面颊上,她皱着眉头,我清楚看到她眼中的愧疚。
我回过神。
格洛丽亚打开门,站在我面前。她散着头发,穿着一件巴尔曼设计的白色裙子——那是我去巴黎给她取回来的。她对我微微一笑。
“早啊,克里斯托弗,今天怎么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
她歪着头看我,笑着说:“和那时相比,你变了好多。”
我也歪头看她。
“你一点也没有变。”我说。
是真的。她还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纯洁,真诚。
今天,格洛丽亚要去摄影棚为《八月之光》拍摄宣传照,她扮演的莉娜·格鲁夫是个淳朴天真的乡村姑娘,一路怀着身孕寻找自己的丈夫,造型师为她准备了许多套宽松的裙装。一上午时间,她来来回回换了八套衣服。为了确保顺利完成拍摄,我忙着清点剩余的造型数目,竟然忘记了要给她端杯水!等我想起来这件事时,面前的格洛丽亚已经累得脸色发红,嗓音沙哑。我连忙道歉,正准备去找水,一只手从我身后伸出,递给她一杯橙汁。
她一怔,随即接过饮料,咕嘟嘟喝了大半杯。
我回头,眼前正是那个我恨得牙痒痒的人:门罗·格雷科。
他对我眨眨眼,转而盯着格洛丽亚看。她慢吞吞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这个混蛋登时露出狂妄得意的笑容,令人厌恶。他又是格洛丽亚什么人?凭什么抢我的活干?!
这段时间,格雷科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公开表达对格洛丽亚的兴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派对上说:“我非常想见嘉诗小姐”,竟然也有不少人跟着他起哄。
有天,我去制片厂帮格洛丽亚取落在化妆室的剧本,还没开门,便听到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声。
我走进,原来是年轻的助理们聚在一起聊天。
“你们在做什么?”我问。
“喏。”诺拉·汤普森指了指桌上的照片。我凑上去一看,登时火冒三丈,那是一张把格洛丽亚和格雷科两个人拼在一起的照片,表面还用粉色的墨水写着“门罗爱洛莉”。
“别生气嘛,克里斯,你不觉得这两个人很配吗?”乔妮·罗布逊捏了捏我的胳膊。
“不觉得。”
女孩子们嘴里说着“他生气了”,却一点也不在意,仍旧笑眯眯地逗我。
“喂,你们不觉得克里斯和门罗长得有点像吗?”乔妮指着我的脸惊叫。
“哇,真的呀!”大家都聚过来看我,我再也无法忍受,撂下一句“你们太无聊了”,拿上剧本就走。
无聊至极!
更可恨的是,“门罗和格洛丽亚”这对“情侣档”最有力的鼓吹者,当属米高梅董事长乔瑟夫·沃格尔。好嘛,这个老混蛋也从小混蛋格雷科身后笑眯眯地探出头,真是臭味相投。
据流传在化妆间的八卦称,沃格尔和董事马丁·米纳里之间的争斗已趋白热化。大家都知道,前任老板梅耶是被沃格尔联合其他董事赶下台的。卸任后不久,深受打击的梅耶便死于白血病,沃格尔残酷的手段以及梅耶凄凉的结局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以梅耶旧部米纳里为首的董事联合起来,处处给沃格尔使绊子,他的董事长之位摇摇欲坠。因此,沃格尔迫切地需要一部取得巨大票房成功的电影证明自己的实力,他把所有的宝押在了格洛丽亚和格雷科身上,坚信这对组合能带来前所未有的话题度,使尽手段撮合这两个人。
沃格尔满意了,格雷科满意了(呸),格洛丽亚呢?
她已是米高梅公司最耀眼的明星,沃格尔却要她为法国归来的格雷科抬轿,这是公然贬低她的地位。万一她从此以后一直要给别人作配呢?更何况,格雷科是个满身绯闻的麻烦精,清纯派的格洛丽亚要是和他扯上关系,这、这、这——唉!
“中午好,沃格尔先生,格雷科先生。”我们几个男人都盯着她,格洛丽亚眨了眨眼睛,轻轻打了个招呼。
“啊,洛莉,原来是你在拍摄啊!很好,很好,中午好,一切顺利吗?”沃格尔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哼,惺惺作态。
“都顺利,放心吧,沃格尔先生,”她试探着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沃格尔很快看了格雷科一眼,见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格洛丽亚身上,这才笑道:“不用管我们这群闲人,你去忙吧,我们只是到处逛逛。”
她点点头,回去继续拍摄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察觉到她步伐中的不安。
宣传照拍摄最终于下午四点结束。十七套造型,三百余张底片,我觉得很累,不过格洛丽亚脸上却不见一点倦色。真不愧是最有亲和力的明星,她很快和现场的工作人员打成了一片。化妆师杜汉小姐为格洛丽亚补口红时,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脸颊,吓得杜汉小姐连忙说“对不起”,声音都发颤了,她捂着脸,温和地说“没关系”。换场地时,格洛丽亚会帮道具人员搬沉重的灯具,一点也没有架子。拍摄结束时,好几个工作人员成为了她的粉丝,我看着他们问她要签名的样子,非常自豪。
咳咳,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再洁白的羊群也难免有黑羊存在”。
沃格尔和格雷科,两只惹人嫌的黑羊。
沃格尔看了一会儿就无聊了,他先是在拍摄场地打转,臭骂了几个倒霉蛋,又出门去买披萨,最后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翻阅着秘书送来的文件。他上蹿下跳,不时踩到电线,弄乱道具,大家却都不敢说他,烦得要命。
而那个格雷科,整整四个小时,坐在椅子上,就看着格洛丽亚。
当她穿着一套配有宝蓝色坎肩的柠檬黄纱裙走出试衣间时,我们都被震撼了,就连吃着披萨的沃格尔都停止了咀嚼。这种夸张的撞色最能衬托出她的美貌,大家都直直地盯着她,而她习以为常。然而,就在她撞上格雷科的目光时,我亲眼看见她脸红了。
醒醒啊,格洛丽亚,不要被这个男人骗了!
我心焦又难过,拍摄结束后,格雷科和沃格尔凑过来,邀请格洛丽亚和他们一起吃晚餐——已经是这个月第四回了。
“实在抱歉,沃格尔先生,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
沃格尔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格洛丽亚一直对他们处处忍让,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做得好,格洛丽亚,强硬一点!
“可是,我和门罗在这里等了你一下午,肚子都饿瘪了,你总该可怜可怜我们吧。”他挤出笑容。
“抱歉,”她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不过我真的很想休息了。”
沃格尔涨红了脸,眼见又要发作——
“如果是这样,乔,咱们就别勉强洛莉小姐了,这可不是绅士该做的。”格雷科拍拍沃格尔的肩,语气轻松。
“门罗?”
“我们等洛莉小姐方便的时候再聚吧,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拒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叫人猜不透想法。
回比弗利山的中途,格洛丽亚叫司机在洛维特墓园前停车。
“就到这里吧,我想走走。”她说。
“我陪你去。”洛维特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万一格洛丽亚遇上心存不轨的人怎么办?我放心不下她。
“别担心,克里斯托弗。”她对我笑笑。
“可是......”我还要劝阻。
“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我有些事情需要想。”她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到她的体温。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真的不用我陪你?”
“不用啦,你们回去吧。”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我们都照她说的回家去了,尽管我原本的计划是去超市买些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