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桩婚约不是全然没有前奏的,只是爱丽莎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在皇宫的时候,王后曾或多或少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情。她意在警告,但爱丽莎从未在意过。
即便鱼尾化作双腿,即便耳濡目染着人类社会的规则,即便她为了更好得融入而学习规则,甚至遵守部分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把这些规则放在心上。
在她的心里,卡索拉是一个人,他有独属于人类的永恒又自由的灵魂。即便躯壳受到诸多束缚,只要非他自己所愿,爱丽莎便不会让任何东西困住他。
她正准备托信约卡索拉见面,奇拉就带来了他的信件。
“我不会娶什么公主。我已得到父皇与母后的首肯,率使团前往克兰国,登门谢罪,解除婚约。”
他没有提到两人的冷战,也没有做出承诺,只是简短地言明自己的决定。
但很明显,这是示好,也是表态。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淡淡的喜悦浮上心尖。
长达一个半月的冷战隐隐有了破冰的迹象。
收好信件,爱丽莎收拾行囊,牵上帕蒂,远远随行在王子一行人后面。
她并不愿意插手卡索拉的婚约,只是她不能离他太远。比如卡索拉在皇城中心的皇宫里,那么以皇宫为中心,到卡卡山山脚为半径的圆形区域,便是爱丽莎能自如活动的范围。
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她便会感到心如刀绞,难以呼吸去。
熟悉的,宿命的力量。
能杀死她的力量。
尽管爱丽莎已经在非常缓慢地拓展开这个区域,但她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不到万不得已,爱丽莎并不排斥跟随在卡索拉身边。
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行踪,故而只是远远地缀在队伍的后面。
为着保存两国的体面,此次王子的行程十分隐秘,除了国王王后以及王子的几个贴身侍从们便无人知晓。就连克兰的国王王后,也只知道卡索拉要去拜访,虽然大致猜到和婚事有关,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并不知晓。
越靠近两国边界,城镇村落便越少,高山原野则越多。卡索拉和他的护卫们身上的薄衫渐渐变成厚重保暖的动物皮毛。爱丽莎也在途径的城镇中换上了鹅绒衬衫。
跨过高耸入云的玛奇亚雪山,他们终于来到了克兰的皇城,歇兰城。
城墙拔地而起,从下面往上仰望,几乎可与远处的雪山一决高下。士兵们整齐地立在两侧,检查过往路人的通行证。
爱丽莎牵着帕蒂,递给了士兵一张牛皮纸。
那张纸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撒了一点点迷幻粉。足以帮她蒙混过入城检查这一关。
克兰与奥斯帝国不太一样的是,它对巫术的容忍度较高。不仅有专门的教会。其中巫术高强的祝福巫女还十分受人敬仰。
据说,克兰的公主殿下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受过游行女巫的祝福。
在皇城里待了一段时间,尽管爱丽莎没有刻意去打听,她还是知晓了公主殿下的名字。
安妮卡·诺威。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爱丽莎想起了她的朋友安妮卡。
上次一别之后,爱丽莎再去过教堂,可那个时候,教堂里的女孩儿们却都不是之前的面孔了。
只有神父的女儿温妮还在那里。
温妮说,女孩儿们已经完成了淑女进修课程,各回各家去了。爱丽莎打听到安妮卡是克兰国的贵族小姐,更多的温妮也不知道了。
会是那个安妮卡么?虽然人们都说公主殿下恪守宮规,从未离开过皇城,但爱丽莎不以为然。她从不相信铜墙铁壁能困住一个自由的人。
身体固然是灵魂的牢笼,而往往最能将身体反困在方寸之地的,也正是灵魂。
若此安妮卡是彼安妮卡,爱丽莎相信,小小的皇城困不住她,克兰国困不住她,就是雪山冰河,也困不住她。既然困不住,那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为此,她下定决心要入皇宫一看,便是为了这个名字,也要看看享誉四国的公主殿下。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子入宫的时候,爱丽莎便乔装打扮成侍卫,混到使者的队伍里去了。
与华丽富贵,色彩缤纷的奥斯帝国皇宫相比,克兰的皇宫显得格外大气冷峻。到处是黑色坚硬的巨石,城墙巍峨,行走其中,像是天空都被圈在其中,而人类更是矮小如蝼蚁。
爱丽莎跟在队伍后面,手指着迷地抚过墙面上的划痕。这些划痕并不会显得城墙破旧。相反,它们是那样谦逊温润,不漏锋芒,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痕迹,给这座城池增添了一种古老迷人的色彩。
她听过大学士讲的大陆史。与其他三个新兴不过百十年的帝国不同。克兰国最早可追溯到一千年以前。这座皇宫,便是克兰的第一任女皇在位时所造。
千年来克兰帝国在大陆的势力中起起落落,也曾差点被乱世淹没。但无论多少次坍塌重建,这座最初建立的皇宫却始终屹立不倒。
时间一久,皇宫就成为了国民心目中帝国的象征。无论帝国如何衰落,被占领,只要皇宫还在,他们总有机会夺回皇宫,而克兰人回到皇宫的那天,便是克兰国再次重生的一天。
光滑的黑石反映出爱丽莎的脸颊,她的眼前不期然浮现出安妮卡的脸颊。
是啊,看到这样的城墙,她怎么还会怀疑呢?
克兰的公主殿下正是她的朋友啊。她身上的气质,温和得像溪,幽深得像潭,又坚韧得像海浪。哪里还能养出她那样的人?
除了这样的地方,
只有这样的地方。
爱丽莎深吸一口气,心尖开始兴奋地颤抖。
她真的可以见到她了!她的人类朋友!
随即她突然升起一丝苦恼。
不管卡索拉,安妮卡是如何看待这段婚事的呢?
她喜欢卡索拉么?她满意这个未婚夫么?如果卡索拉提出退婚,她会感到受伤么?
如果安妮卡因此受到伤害,她该怎么做?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爱丽莎跟跟在队伍后面,拧起眉头想着。
突然,队伍整齐地停了下来,侍从们站立,整齐划一地行礼。
爱丽莎往前方看去。一眼就看到立在国王王后身边的公主殿下。
是安妮卡,是教堂里收留她的安妮卡!
与那时的白裙素发不同。今天的她显然是一个公主的样子。
她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盘发前固定了一个银制皇冠。皇冠上错落镶嵌着钻石,在冷清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辉。精致的脸上细细描绘了妆容,掩盖了脸上生动的艳色,使她看起来更加端庄沉稳。
脱去简单舒适的白裙。她穿着一条不过分华丽但十分隆重的裙子,腰间系着束腰,像一株挺拔的郁金香。
她一看就是个公主。爱丽莎想着,但她心里闷闷的,仿佛那束腰穿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把她勒得难以呼吸。
爱丽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束腰,相反,在人类世界里,她见过太多的束腰。
凡是贵族女子,出席重要的场合都必定要穿束腰的。在她们看来,只有平民女子,奴仆和女巫才不穿束腰。
爱丽莎也被逼着穿上过一次,那是卡索拉第一次邀请她参加宴会。女仆在她两边,拉紧了束腰交错的绳子。爱丽莎不怕疼,但她非常讨厌窒息的感觉。
哪怕一开始只是有点难以呼吸,她却条件反射地推开了侍女的手。
她没有穿上那件束腰,因此也没能参加任何一场宴会。
对爱丽莎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宴会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她好像将对束腰的厌恶转移到了宴会上,一瞬间便失去了对它的任何兴趣。
曾经她在船上的宴会里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束腰,那时她欣赏它们的美丽,被它缚上的那一刹那,她才恍然它们的可怖。
深海里有一种水草,名叫魔鬼草。这种草色彩缤纷,十分美丽,它们在水中轻轻摇摆,仿佛在邀请每一个路过的鱼儿嬉戏似的。
一旦放松警惕,靠近与它们玩耍,它们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抚你,包围你,缠绕你。
直到你失去呼吸,都想不起来反抗。
爱丽莎觉得,束腰就像人类世界的魔鬼草。
不同的是,人类貌似还没有意识到它的危险性。
她远远望着安妮卡,仔细观察着她,见她从头到脚都十分健康,想是并不时常穿戴“魔鬼草”,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王室们没有在殿门口寒暄多久,他们很快便一起进入了宫殿。卡索拉只带了侍卫长蒙托,爱丽莎趁机遛出了队伍,打算在皇宫里游览一番。
她记住了安妮卡的宫殿,只等待机会去找寻她,问问她对这桩婚约的看法。
在见到安妮卡之前,爱丽莎先远远望见了满脸喜悦的卡索拉。
他们如此熟悉,卡索拉并不时常完全表露自己的情绪。十分的高兴他也会藏起来八分,只有嘴角细微的弧度和眼睛的明暗能暴露他的心情。爱丽莎很少见到他这样纯粹外展的喜悦。
就像连日的阴云终于泻出明亮的阳光,长久的心结终于得到了释怀。一切都豁然开朗。
他为什么这样高兴?
是因为解除了婚约?
爱丽莎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变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