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卖命
秋末正午的太阳令人忍不住犯懒，窗前的花猫伸了伸前肢，懒洋洋地趴在阳光下眯着眼。竹帘在它身后垂着，挡了不少照进屋子的阳光，但仍有细细碎碎的光点透过，打在窗边的榻上，照着那沉睡的清瘦女子。
“程师姐，她身子可是还有什么问题，为何一直醒不来？”塌边的竹椅上坐着一白袍玉冠的男子，神情担忧地问着坐在榻边为榻上人把脉的白衫女子。
程月莹看了男子一眼，收回了手，替榻上人将衣袖拉下，柔声道：“我还第一次见洛师弟如此模样。”
洛呎钰一愣，俊朗温和的面容有些迟疑，神情不解：“什么模样？”
“魂不守舍。”程月莹笑了起来，“怪不得我见小师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却又有些无精气神，原是见师弟如此模样守了这位姑娘四日。”
洛呎钰明白了程月莹所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事情并非师姐和师妹所想那般。”
程月莹笑看了他一眼，明显不信，但也不再多说，转头看向榻上的女子。
“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子空虚，内脏衰弱，失血过多，且凡胎□□承受不住太多的法术，所以昏迷。看姑娘的身体状况，应是好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才一直昏睡不醒。”
洛呎钰：......这么多毛病还活着，我看这叫命硬！
但面上洛呎钰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听到程月莹的话后明显松了口气，眉眼间的担忧也减了不少，多了丝郑重：“此番多谢师姐了。”
“不必言谢，我本来就是下山历练......”程月莹顿住，她看见榻上的女子皱了皱眉。
显然，洛呎钰也注意到了，他猛地转身，握住女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晓娘？”
卓轻晓手一抖，随后缓慢睁开了眼睛，一言难尽地看着一脸坏笑的洛呎钰。
她的意识早就醒了，可昏昏沉沉如鬼压床一般没能睁开眼。所以她是听到了这人拿她挡桃花的意思，但她对此不甚关心反应不大，只是听着这人与那日完全不同的语气语调，她觉得，如果是自己生活的世界，他指定能当个好演员。
程月莹的位置看不见洛呎钰不同往日的表情，也看不清卓轻晓眼中的复杂，只见二人执手相视，于是无奈一笑，转身离开了竹屋。
察觉到程月莹的气息走远，洛呎钰才放开卓轻晓的手，直起身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搭在竹椅扶手，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扶手上的竹节。他双眼带笑，散漫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卓轻晓。
“不想说点什么？”洛呎钰笑着。
他可是看到卓轻晓醒来时的眼神了，不知在想什么颇为复杂，不似之前的平静。再想到几日前自己在这女子面前说几句话就说不下去的憋屈，他心里舒服坏了。
“唔......”卓轻晓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坐起来，于是只好躺着说话，“原来这里真的是可以修仙的世界。”
“......什么？”洛呎钰停住了手。
卓轻晓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知道什么意思，他也知道这万千世界定有无灵气无仙法的一方。当看到卓轻晓身上无半分沾染的灵气时，他就怀疑这点了，只是——
这女子对他的种种行为毫无震惊疑惑，神似平常，这让他如何觉得这是在无人修真的世界中生活的？！
卓轻晓以为洛呎钰不解的是无法修仙这件事情，于是转头看向他，解释道：“我生活的世界没有法术没有修仙者......也许有什么世外高人确实可以修仙，但我没有见过。”
见卓轻晓一脸平静，洛呎钰内心更加不平，他皱了下眉，问道：“既是如此，那为何那日你见到我做的种种没有惊讶？就算是在这个有修真者的世界，普通人见到法术还会惊呼，你为何什么反应都没有？”
卓轻晓一顿，眼中似有疑惑，“世界上神奇的事情有很多，我不可能为了所有我没见过的事情去惊讶......而且我也没你说的那样什么想法都没有，这不就是正在和你感慨这件事情。”
“......”
看着卓轻晓清澈无波的眼睛，洛呎钰决定不再讨论这件事情，只当她是个少了一魄两魄的傻子，不然想法怎会一直如此古怪！
这个想法一出，洛呎钰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心里一边对自己说着不要和傻子计较，一边舒了口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话？”
“你需要我身上的空间之力。”卓轻晓想了想，“好像也说了要直接从我身上把空间之力剥夺下来。”
“是的。”洛呎钰恢复笑容，“但我也说了，我改主意了。”
洛呎钰思索了许久，觉得只能用一时的空间之力怎么着都不如一个可以自如运用空间之力的帮手，于是有了招卓轻晓为自己下属的念头。
且这女子从异世而来身世在这里算干净得很，从她不要命的样子的看也没什么牵挂，脑子看起来也不太好用，就算以后修为实在不成这浑身的空间之力也能用，怎么想都是收在手下的好苗子。
虽然他急用空间之力，但也有不少空余时间可以等她成长一些。
洛呎钰发挥了以往收属下的招数，威恩并施。然而话说一半就卡住了，未来的下属还因为自己真言术的原因昏倒了。
如今人醒了，自己又把话抛出去了，现在就等这未来的下属问他改了什么主意了......
卓轻晓听洛呎钰忽然没声了，定神便见他低头看着自己不说话。她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洛呎钰见着卓轻晓脸上出现了名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内心一松，心想这次终于能如往常一般正常对话了。
然而他看着卓轻晓微微起身，看着她缓慢撑着床坐起身来，看着她坐直身子与自己对视，也没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见半分想要询问自己的意思。
对视几秒后，洛呎钰忍不了，忍着不爽和微微的怒意出言询问道：“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嫌我躺着，你低头麻烦吗？”卓轻晓疑惑，但一见到洛呎钰不太好的脸色，她便知道自己理解错了。
卓轻晓想了几瞬，觉得既然眼前这个男人没让自己坐起来，自己坐着也有点勉强，那就继续躺下去吧。
见卓轻晓向后仰的动作，洛呎钰觉得自己额侧的青筋都要蹦出来了，他立马坐直身子拉住卓轻晓的胳膊，沉声问：“你又想做什么？”
洛呎钰皱着眉，眼神不善，语气也是不加掩饰的怒意，饶是卓轻晓再心大也察觉出了他的生气，但是她不理解这人为什么生气的这么突然。
“既然不是因为我躺着，那我再躺回去......算了，你说你是觉得我坐着说话方便还是躺着说话方便？”
虽然心中不解，但面对一个生气的人，卓轻晓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还不自觉地带了一些之前哄骗那些鬼魂的语气。
洛呎钰听出了卓轻晓语气中的软意，倒是没往哄人上想，权当对这是自己面露凶相之后的恐惧服软，顿时心里好受多了。
“空间之力与你亲近，我欲将你收做下属。”但洛呎钰心中依旧不忿，也没了多说的意思，直言自己的想法，“既然你本就不想活，那正好给我卖命。”
卓轻晓怔了怔，这倒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不是要用我身上的空间之力？”
“只是我来用和你自己用的区别。”洛呎钰倚回了椅背，“这件事也不急，等你有点修为再去办也来得及。”
有点修为......
卓轻晓默念着这几个字，缓慢地低下头，当看到左手腕缠好的绷带和一支陌生的红玉手镯后，她顿了顿。
“哦，那个是隐藏你气息的东西，可以帮你把空间之力遮一遮。”注意到卓轻晓的目光，洛呎钰解释道。
空间之力......
卓轻晓再次默念。
见卓轻晓一直沉默，洛呎钰皱了皱眉，然而正当他想开口询问时，面前的女子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按理说，一心想打破卓轻晓平静面容的洛呎钰见到这一幕应该舒爽，可他如今盯着那个低头发笑的女子却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手紧紧握住了椅子扶手上的竹节。
女子声音细润，笑声清灵，可听在耳中却犹如恶鬼低吟，引得人心酥麻颤栗。
卓轻晓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笑，也是她这几年来的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她在想，
她来这世界的这一遭到底是什么。
一开始她下意识以为，是老天爷大发慈悲让她摆脱那些只有她一人可以看得见的妖魔鬼怪，但是老天爷真的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她这走一步遇见一恶鬼的运势求神仙告菩萨的二十多年也没能回转；
磕头上山巅寺庙求不来一张护身符，全部身家投进道观香火也换不来一份平安；
她在阴地鬼窝受尽折磨差点魂飞魄散也没见一份奇迹的出现；
......
她曾很多年都在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自己从小就有精神疾病、看到的都是幻想。
直到有一天，她碰上了一只厉鬼，那厉鬼似乎对她很有兴趣，将她拉进了万鬼之阴地。
她听着厉鬼在耳畔大笑。
她看着自己的魂魄逐渐撕裂。
她发觉自己在嘶声大哭。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她不再怀疑自己看到的真实性。
她不记得那次自己是怎么逃离鬼窝的了，只记得那次之后她吸鬼的体质更加明显。在这种避也避不开的情况下，她开始小心地和那些妖魔鬼怪接触，而那些恶鬼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了方向，开始与她交好，于是她也便开始和它们谈条件、周旋、借鬼杀鬼。
因为那些与她谈好条件的恶鬼，她慢慢在“通天眼”这一道出名了，日子似乎也渐渐平静，但却需要没几日就去一趟那鬼窝，重复进行着那噩梦一般的滕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她终于要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这也是她与那些恶鬼的交易——死后分食她的魂魄。
她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有什么特殊，但既然自己连人带混一起来了这方世界，那恶鬼们肯定是没吃到什么，甚至滋养她魂魄的十年都白费了。
卓轻晓可不信老天爷能让她重获一条命，她早就把这条命卖给了千万恶鬼，也为恶鬼做了无数恶事，她的罪孽无人可谅。
更何况——
如今这人可修仙的世界里，真的有老天爷这种存在吗？
卓轻晓察觉到自己稳定多年的情绪有些失控——也就是这一念头起来的同时，她下意识开始平复自己有些不正常的情绪。
“好啊。”卓轻晓笑出了最后一声，接着转头看向洛呎钰，“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老板。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