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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烟涛微茫信难求(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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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何方走后,沈亦之将案上的书卷和文书都归拢好,起身绕到了屏风后。

小小的一团裹着薄毯缩在软榻上睡着,沈亦之寻了她身旁一处空位,轻轻坐下,小心地不压到女孩儿散在榻上的头发。

看着女儿的睡颜,沈亦之又放任自己的思绪散开去,一会儿是旧年里的霁月居,一会儿是一身月白的戈月,一会儿又是前几日的霹雳堂,有时又跳到方才批复的文书里几条将于岭南新增的信道,再然后又混入那日永安镖局内的剑影。

他按了按眉心。

要说他为何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说来倒也有些荒唐。那日何子规拖着苏寐回到霹雳堂,想来正是暗示她已猜出他与崔子攸的合谋,便抓住了这么一个“大庭广众”的大好时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江湖人的视线里。

而他也不得不给出那四个字——那种情况下,只要他给予了这位“无名剑客”一个回应,不管内容是什么,都会合了她的目的。

她要借风雅楼楼主响亮的名头,将自己立在这江湖里。

既然能让风雅楼楼主亲开尊口,此人必然会或多或少受到一定的关注——而他给出那配上其神情和身份便看似高深实则废话的四个字,至少不会再牵扯出其余的麻烦事。

总比她径直一剑招呼上来,公然袭击,甚至引出沈楼主竟能使风月剑法或者沈楼主苦战无名剑客之类的流言要好些。而何子规若这般以风月剑法相逼,其实沈亦之就算以徵墨扇惜败也一样能挽回名望——毕竟风月剑法曾冠绝天下、举世无双——但他也仍是不愿让她这么早地把自己风月剑法传人的身份暴露出来,一来他并不希望她因这一手风月剑招致目光与绞杀,二来眼下还远不是那个时候。

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这一招拿捏的高明。一出同归于尽,因她肆无忌惮哪管洪水滔天,硬生生将两方这“尽”的危机都尽数拧成了加在沈亦之身上的桎梏。

难啊。

不错,大名鼎鼎的风雅楼楼主沈亦之,又被她拿住这个点威胁了一次。

但她卷入江湖事已成定局,其余再说什么赶回长安或是不该来此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他收敛思绪,回过神来,又望向安稳午睡着的女儿,眸底再度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楚。那日青郊烟雨,如今已化为流火飞灰的燃月长老落的一句话,犹然是一根扎在他心底的刺。

——“沈楼主既然这么想……又何必到现在为止,都还如此心安理得地恨着她?”

他敛眸静坐。这诸般因由加诸一处,是以他终于在何方面前松了口,是以他终于把那截留的、自成都而来的信交到了应到之人的手中。

罢了。

···

听完何方的转述,何子规并无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叫他回自己房间去了。

她坐在案边,低头看着案上一封信片刻,才将那信拿起,仔细拆了。信笺展开,里面的字迹清瘦隽逸,自有如竹风骨,一如往昔。

她背窗而坐,昼间天光自她背后洒落在信笺上,浮过其上不过短短几行字。

半晌,她将信重新按照原有的折痕折好,正要放回信封里时动作一滞,恍惚了一瞬,低声自语道:“先生今年……该是及冠了吧。”

她阖了下眸,再睁眼时仍是神色如常,只将那信放在案上,起身望向窗外。相比于前几日,这天的天色更是黯淡,朦朦胧胧、乌云缠绵,像是要重重压下来。

烟雨未歇。

···

七月二十三,东海,苏氏商会某商船。

苏氏商会此船隔月一开,每次开一个月,只在附近港口与那几处有门派的小岛屿间往来,路线呈个不规则的环。辛未庚辰二人偶尔也去岛上转转,寻那些风雅楼在海上设立的据点交代些事情。

这并非是苏氏商会的主要商路,但那些搭船上来出手自己货物的零散客商却很能指望着这一趟来赚点儿回去。

而苏氏商会只提供船,收取一些船费,并仅仅是将与各方长期约定的货物按时送到指定地点,不与他们争多余的利,倒令这些为生计发愁的小商人平白生出些感恩戴德的意味。

纵然他们整天吊着一条命往来奔波在波涛船坞之上,纵然本质上不过是在苏氏商会的生意缝隙之中混一个活路。

这些人多面色疲惫,要么缩在舱房里,要么到甲板上来透了口气,或是焦躁地在甲板和船舱之间来回,忧思着该如何将货物卖个好价钱。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甲板角落,手上拿着两个小孩儿模样的木雕,带着厚茧的手摩挲过木雕的小脑袋,正偏过头和同伴笑着说话。

他是苏氏商会这条船临时雇佣的船工水手,扬州本地人士,皮肤粗糙发红,一双手满是老茧和龟裂过的痕迹,却将那木雕摩挲得光滑发亮。

何子规在船舱内待了小半月,总算肯出来透口气。她站在甲板上,吹着温和的海风,往那边望了一眼。

那船工小心翼翼地捧着木雕,高声笑着,讲着家里两个孩子都长个了,等这次出海回去,拿的钱能给他们做套新衣服。

这天海之间方寸天地、一艘商船上,是海商来回操劳生计,是船工口中家长里短,可和那江湖的刀光剑影、那几代的生死困苦,有半分联系?

登船之后,她竟如身处微妙罅隙间,一时有些茫然恍惚。

风大了起来,吆喝之声中那船工也归了位,何子规敛住心神收了目光,望向天海交界之处。

如今小半个月过去,这次航程也走了将近一半,一路上却都无任何异样,那封信中所提到的“魅影”踪迹,更是无从得见。

她倚在阑干上,透过黑纱见一道暗粉身影正向她走来,如枯落的桃花瓣。

“辛未统领。”

“‘红尘剑’。”辛未欠身一礼,“那日妳让我带的话,在下愚钝,着实未能把握住阁下所谓的时机,还望见谅。”

何子规只一抬手:“无妨,有劳辛未女郎了。倒不如说,是在下多此一举了。”

毕竟这话不管带是不带,她都已清楚沈亦之的态度。不如说早在那个雨夜庚辰出手之前,她就应该已经心知肚明。

辛未复行一礼,不再多言,转身返回船舱。而在离船舱还有两三步时,她忽有所感,回眸向天海之交处望去。

海风微然,掠过这寂寥人间。

何子规眸光一凝,直起身来,抬眼望去。而少年站在她身旁,目光随之转向海上,蓦地定住了。

那天海之交处,逐渐似乎正逐渐升起第二轮金红色的太阳。那“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甲板上的人终于是看清了“太阳”的模样。

那竟是一艘楼船。

船楼之上雕梁画栋、檐牙高啄,飞阁流丹、琉璃瓦覆,赤色纱幔飘扬,金丝掐成大朵大朵怒放的芍药花,在洒落的阳光下妖冶得炫目。

那艘华丽而庞大的楼船愈来愈近,船上的人也被这庞然大物所惊,一时船上尽是惊惧高叹之声。庚辰与辛未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神色中读出了讶然。

楼船正自苏氏商会这艘相较之下显得寒酸得可怜的海船旁经过,于是他们都瞧见了,那甲板之上、海楼船头,正伫立着一个人。

她一身红衣,眼覆红纱,艳烈衣衫上尽数缂着金丝芍药花。

红衣烈烈者一回首,凤凰引颈、万人臣服。

而满船俯首而跪之间,何子规透着一层黑纱,从容望着她。她的手按在身旁少年的肩上,不知传了什么内力过去,让他在此时得以站在这里、得以抬头看向那船头之人。

但纵然有何子规护着,这感觉也并不好受。无论是肩头还是魂魄,都似压着千斤重。

少年暗自咬着牙,一手死死掐住船上的阑干,一手抱紧怀里的木剑,撑着那欲要将他整个人压碎的无形威严,而那道火红的影子正落入他眸中。

那个女人也“看”着他们两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海风吹拂,吹动那红衣猎猎。红衣女子微微仰首而立,红衣翻飞,有金光在衣衫之上流转,宛如凤凰浴火而来,翱翔九天。

何子规目光落向那女人的眼睛——她的眼上明明蒙着约有四指宽的层层红纱,那一瞬却似走了一遍目光交锋。

红衣女人的背影随巨大的海船远去,甲板上的人逐个起身,一时既是茫然又是惊惧,不多时起了些骚动和喧哗。而在这乱糟糟一片之中,辛未与庚辰静立原地,久久无言。

“主上竟然也在这里。”辛未终于开口,“我以为……她人还在敦煌。”

庚辰稍一颔首:“想来主上将小娘子送回风雅楼,便是因为她暂且要离开敦煌吧。”

“也许。”

“这个‘红尘剑’……”庚辰向甲板另一边瞄了一眼,“能在主上的威慑下泰然自若,还能护得何小郎君,可当真不简单。”

辛未却难得地没有接他的话,视线从海上收回,定在了何子规的背影上。

“辛未?”

“我们先进去吧。主上甚少亲自出海,先传书和楼主说一声。”

庚辰稍有迟疑:“可是,我们不是……首先听命于主上吗?”

“主上并未让我们隐瞒这件事情。”她顿了一下,垂下眼,忽然失笑,“庚辰,有的时候太过死板,可不是什么好事。”

庚辰一时未解她话中含义,只是看着低着眼眸的她,讷讷无言。

“庚辰,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多问了。”

阑干旁,何方过了许久似是才回过神来:“那个人……是谁?”

“九天孤凰,千丝女帝。”她复又重新倚回阑干上,念出所谓“黑市”里最常流传的八字判词,“萍水相逢,我们权当成不曾见过她罢了。”

她这话自然是为了安抚何方所说。那个人的身份、那个人的目的,还有那个人的布局,怕是将通过到她手中的两封信渐渐浮出水面。

——是了。何子规所猜想的写信人,便是这位。

可话虽如此,但凡望过那昭昭烈烈的红衣者一眼,又怎能当作不曾见过呢?

若真能轻易忘记,也许就不会有那一场经年之后,那满坡怒放的红芍药中。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少年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船舱。他从未想过,自这惊鸿一瞥起,至几年后的流云之殇[1],会是那样一场浮生大梦。

纵短暂如蜉蝣,亦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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