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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江上秋风动客情(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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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孙茹菁抬了抬伞,把何子规也一并遮了进来,“扬州择菁在即,孙家的人可都忙得很。”

太白山孙家毕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者世家,又有历代“药王”坐镇,备受尊崇、声望颇高,江湖上每每有什么盛事,孙家人必是少不了的。不仅仅是应邀而来,还要筹备对付各种伤病的药物、安排每日轮值的弟子,以应对彼时各种情况,减伤避亡。

扬州择菁本五年一开,上两次被战乱耽搁,如今再起,势必要比以往更加受人瞩目,事务也自然更为繁重。

“那有劳少家主百忙之中来接在下这一无名小卒了。”

孙茹菁看着她难得含了分戏谑笑意的双眼,嘴上虽然啐了她两句贫,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还记得先前分别时,这人已是那般了无生机、死气沉沉的样子。

那时她不再有分毫像初见之时,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似乎只有银惨惨的面具上纹刻的玫瑰,以及腰间那把凄艳的剑。那时候的她,甚至都不再像个活人。

而只是一把剑而已。

宁子清所想分毫不差,如今她这般,也许确只有与故人相逢相处时,才会剥离那积了满身将要凝成硬壳的劫灰,露出几分鲜活着的旧时模样。

“微娘。”

可知一声旧时称呼唤出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孙茹菁竟有些许的茫然。嘴边的话转了个空,她最后只是笑笑:“那接下来,就有劳将军送我回云归客栈了。”

某些称呼纵是厌恨,也得看是从谁的口中说出来。何子规微笑颔首,她身量较孙茹菁高一些,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与她一道向客栈走去。

···

扬州,问花榭。

水榭旁的水面上铺着斑驳落花,随着舟楫微微荡漾。饶是入了秋,扬州地界内尤其是这问花榭四周仍是满眼繁花,偶尔几朵凋了,花瓣随着风悠悠打着转,落入四周往来的小舟里。

风雅楼名下最出名的四方据点——长安听风,扬州问花,成都候雪,洪都指月。

长安听风楼每一檐下皆悬一风铃;扬州问花榭四周花团锦簇、四季飞花;成都候雪亭白瓦如落雪;洪都指月阁高耸于城中。

此时问花榭大门打开,并行走出两个人来。

“这次扬州择菁隔了十年,时移势迁,江南盟或许力有不逮,就有劳沈楼主多多帮衬了。”

“盟主所托,沈某与风雅楼定会倾力而为。”

此人正是江南二十八门派合盟盟主,古思远。

扬州择菁相隔十年复开,诸多事项积压至今,愈发繁忙。更何况此次还将原本十四至二十五的年龄划定,提升到了十四岁到三十岁,如此一来,又有更多的事情要重新拾掇。

而扬州择菁每年会有十家的掌门或长老入席,除了他这身为主会者的江南盟盟主之外,余下之中有五家则是长久固定,少林寺,丐帮,唐门,昆仑宫,太白山孙家;最后的四家则不固定,每次都有所变动,今次恰是风雅楼、抚霜居、白衣坞,以及,蓬莱。

少林寺不参与纷争,出面只为维持秩序与预防不测;丐帮是所有门派中最稳定的一个,不必多说;昆仑宫虽避世但仍与外界保持往来;唐门门主传言重病在身,每年都指派长老或管事前来;太白山孙家,便如孙茹菁所言,主要为了避免死伤。

余下四家里,风雅楼浩浩荡荡而起,一年之内几乎垄断情报网;抚霜居自前几年开始整合如今所存三大文馆,于年前彻底将三家并入;蓬莱的避世与昆仑宫略有不同,忽开忽闭,或与门内变动有关。

由于霹雳堂突遭变故,这原本该落到霹雳堂头上的名额一时悬空,又恰逢白衣坞不知怎的高调出世,偏生他们虽沉寂数年,家底和人脉竟都还在,兜兜转转,这名额就落到了白衣坞这里。

十年再开,就连这些客席的门派组合,都能品出点微妙萧条意。

而若是放在二十五年前,这流动的四家客席组合将更为精彩,也将更受瞩目。甚至在未定之前,都能就着本次到底会是哪四家开几桌注数颇为惊人的盘局。

哪像如今这般,以风雅楼声势入席已是板上钉钉,抚霜居合并三大文馆低调坐大,蓬莱之前便断断续续占着四席之一,惟一让人意外点的,倒还真是白衣坞。

但纵是二十五年过去,年轻人或许不知,可老一辈的又能有多少人忘记,白衣坞背后曾是什么人?

古思远看着沈亦之,思绪飘过那一川风月间的白衣影子,不觉慨叹道:“沈楼主年轻有为。若能早生个二十五年,说不定还能与那‘清风朗月’齐名。”

沈亦之八风不动,只极温雅谦逊地一颔首道:“折煞了。‘清风朗月’者百年难出,沈某不过一庸人。”

古思远大笑了两声:“沈楼主莫要妄自菲薄。而今江湖能当此言的,惟沈楼主一人耳。”

这边你推我让你来我往还未落幕,问花榭门口的小舟上下来一墨衣少年,一抬头正见沈亦之:“沈大哥。”

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了沈亦之身旁之人,敛袖一礼:“古盟主。”

“这是沈楼主的弟弟?”古思远若有所思,“倒也是一少年英才。”

“古盟主谬赞。”

在这问花榭帮衬,被来来回回诸多事务磨了几天,少年性子竟也较之前更显沉静内敛,神情自若地道过这一句便退到一旁,等沈亦之将古思远送上客舟。

见古思远随舟远去,沈亦之回过头来:“何方,孙家七娘子接到了人,她们应会回云归客栈,你先过去吧。”

少年清秀的脸上透出了几分欣喜神色,那双桃花眸子也随之一亮:“女郎回来了?”

···

临近云归客栈,孙茹菁忽而想起一事,停步转身:“微娘,有一事我忘记与妳说了。”

“何事?”

何子规下意识问道,一低头却见孙茹菁攥紧袖角,神色沉凝。

“李帅去了。”

她面上原本似笑非笑的神情顷刻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

“忧思成疾,七月十四于徐州病逝。”孙茹菁惋叹一声,将大致前因后果包括朝中谗言与她说了一遍,又道:“……大概就是这些,李帅的性子……妳当比我更清楚。啊,祖父与我的信中还提到玄鹰符,微娘,此事或也与此有关。”

“我知晓。”她冷道,“那时我如废人般缩在长安,若非有人作推手,应当不至于这般急着赶尽杀绝。”

可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又不全然也。

或许何子规永远不会知道,玄鹰符出后不过半月,身在徐州的李光弼便收到了郭子仪的信,信中提及此事,托他对于治下或许幸存的“魅影”旧部加以一定回护。彼时因其拥兵不朝一事,李光弼部下态度多微妙,这位战功赫赫的李帅一时竟有些有心无力,又思及“魅影”与其首领境况堪与自身颇似,不禁悲从中来,忧虑更重。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孤灯如豆,那夜李光弼将这封信点燃烧尽,看着扬扬而落的灰,恍惚间想起那连城烽火,将军兵士死战、江湖儿女驰援,中间虽也掺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腌臜影,却仍是杯酒同生死、沥血共肝胆。

多少将军埋骨、英雄断剑,换来眼下乱世刚平。

可又当真太平了吗?

不久前吐蕃入寇占领长安,帝王出逃,他拥兵不朝,致使母入长安为质、自己失了军心,落得如今这般愧悔在心、忧思成疾,行将就木。可世道坎坷、奸佞在朝,将军纵是一世英勇,又安能安生?

他那时若不按兵不动、若是出兵勤王,又待如何?连来瑱那般精明玲珑者都落得个含冤而死的下场,他此去如入虎狼地,又有何安身之法?

公无渡河啊。

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世事,又何尝不是这劫烧过后的飞灰。

何子规默然良久,心绪稍平,低声问道:“李帅应还未下葬?”

这一月来她常在海上,消息实在闭塞,又未主动去于风雅楼的据点接洽,不仅错过了李帅薨逝的消息,更别提来得及去送一封信、乃至前去吊唁。

现下想来,当年疆场一别,竟已是永诀。

“是。李帅灵柩应会停在长安。”

“等扬州择菁一过,我便回趟长安。”她长叹一声,“我总要送李帅一程。”

她无意中瞥得孙茹菁那支木簪上一朵细碎白花,心底百感交集间蓦地涌起一种微妙感悟——或许孙茹菁这样的人才更适合生存于这世间,无论是繁华盛世还是萧索人间,他们都坚韧平和,不为人情冷暖所累,不为世事浮沉所扰,是宅边堂前顽强盛开的花草。

而他们,却是血火腐肉间挣扎的兀鹫。

面上神情不多显,心下却震惊悲凉都糅于一处。她垂下眼眸,心绪倏然飞过浓重凄烈的血与火,落回那狼烟四起、烽火连城。

前路何往,故人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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