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百步九折萦岩峦(伍)
何子规按了按额角。
关于那诡谲一夜与烟青水黛摆渡人的记忆虽的确是忘记,却又不像是被生硬地截断一段,而是淡化模糊了去,与之前行路的记忆相连在了一起。
眼下她面前这座“酆都”,是位于山南东道的一处县城,隶属忠州,扼江而立,再往西则入山南西道。此时放眼望去山清水秀、繁花锦簇,正是好时节。
她在城外树下荫凉处默默站了会儿,看那寻常百姓来来往往,说的话有时她不大能听得懂,却能透过那些语调神情读出浓重的烟火气来。
伫立许久,她悄然转身,折去离酆都县城较远的小路。
东海之上,那条沉没入海底的商船、船上无辜死于蛊术之下的人们,她还尚未忘却。
彼时在那村落里,她未曾多留,确认过情况无异后便孤身离开飞越蜀道,也是因着这同样的缘由。
纵然那艘苏家商船不是为钓她而设的饵,船上之人却仍是被江湖人江湖事所牵连。
而这一方小小县城也不同于长安、洛阳、扬州或是成都——那些地方皆是江湖人往来汇聚之地,且身为国都或重镇,戒备严密,该当不会出太大意外。
所以她避开此处。
自此一路向西北而行,过些时日便能抵达成都。她隐约觉得自己飞渡崇山峻岭后似乎是走偏了些路,却怎么也想不出个中缘由。
她傍绝世轻功在身,可如今内力并不如以往丰沛,流散得也快,是以她以轻功又赶过一段路后,便就近寻了风雅楼的驿点,出示风雅令要了匹马,策马而行。
与驿点的风雅楼弟子交谈时她顺口旁敲侧击了几句,但也不知是他们真的未见过还是口风太严实,她未曾打听到半分沈亦之的踪迹。
不过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未赶得多急,一路上有停有歇。不过风雅楼旗下的几乎都是快马,更何况又是供“风雅楼座上宾”使的,加之她作为御马者骑术娴熟,第五日晨间入成都府,不多时已能望见城墙了。
何子规先去了一趟候雪亭——这风雅楼天下闻名的四大据点之一。候雪亭坐落于城东河畔,与“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1]”的散花楼相对,打眼望去,那片片白瓦当真如同负雪一般。
候雪亭虽以亭为名头与门面,但亭旁还是聚着各式各样的低矮楼阁,以回廊水桥相连——毕竟是风雅楼的重要据点,区区一个亭子自然不能负担得起那诸多人事。
她还了马,又随意打听了些消息,大抵得知沈亦之一行还未至。他们那边乘坐马车,多行大路与平地,一路更是堪称不疾不徐,自是要慢上些时日。
摘了幂篱寄放在候雪亭以告知沈亦之等人自己已到,她拆下发带,捋了下被幂篱压出些痕迹的头发,又重新束好。
自十几岁时候起她便只用一根发带将一头长发高束在脑后,方便又利落,只在额边颊侧垂下几缕。
绑好头发,她看了一眼绑着重重浸药布带的左腕,只身向城郊而去。
那是一片青幽竹林。
她信步走过竹间狭窄的小路,直到有风声送了一缕清然旷远的琴音过来,她方才顺着这如寒夜林风般琴声传来的方向,不急不缓地寻过去。
这一段路似乎很长。
却又似乎转眼便走尽了。
竹林之间,小筑默伫。她倚着一根竹闭目静听,那石案前的人正垂眸抚琴,长发只以玉白发带半束半散,扎得较高,未用冠,也未打髻[2],侧发垂在肩头,恍然与分别之前的模样别无二致。
仿佛仍是烽火狼烟中、苍夜林月下的那个少年人。
待他一曲终了、余音散尽,何子规随之睁开眼睛,面上仍是似笑非笑:“先生的琴还是一如既往。”
肖沉璧未答,只是指尖又落在弦上,起了二三散音。
不过转瞬,红尘凄艳淡红的剑光已至眼前。
枕玉琴那制成特殊式样的琴额,忽地横着弹出一段冷白如雪。
漱雪剑出,那清冷纤长仿佛以冰雪铸成的剑身迎上肃杀的红尘,刹那间便于这竹林间乍出残花消雪。
朱梅零散,青竹落雪。
红尘剑势凌然逼上,他手中漱雪一转,三道锋利剑光直直撞去,随后又是五道剑气携决然锐气自上而下接连落于周身,正取那道鬼魅般的鸦青影子。
红尘不退不避,迎着冷冽剑光而去。
她此时此刻的剑比之先前所使风月剑法,更多了几分凌厉恣肆,未再刻意行风月之雅致飘逸,而仅是随心,是凭意。
玉白衣衫、墨竹浅淡。肖沉璧手中长剑如雪,神色自若,出剑时亦是从容淡然,仿佛只是林间一株稳立于岩间的青竹。
但那滔天的剑意间,却尽是决绝傲岸的洒然与狂放。
剖冰解雪后,是锋芒毕露。
清泠泠剑光交错,她已近了身。
一声锵然。
红尘与漱雪相抵于一处。
未分胜负,何子规笑着抬眼看向他,如墨眸底灼着点暗火般的光。
“‘惜罇空’第九重?”
不需要对方给出什么肯定的答复,她已从剑中得到了自己中意的答案,眸底暗光似又灼了一分。
“看来不只是琴。人也一如既往。”
肃杀狂放的剑意双双销尽,红尘归于剑鞘,漱雪没回枕玉。她稍后撤了半步,含笑问候:“先生近来可好?”
“……如妳所见。”
这人收了剑后,大多时候便只剩下这般淡漠清冷的一副模样。
“先生的信让沈楼主扣了不少。是以这一年多未曾有回信,先生勿怪。”
她笑着说这话时,下意识抬了抬左手。
肖沉璧忽以三指扣住她的左腕,指尖下是缠着的一圈圈细致布条,是用药浸过后晾干的,不过这么多月过去,怕是效用也已不剩多少。
在见她左腰佩剑、右手持剑之时,他大抵就已察觉了什么。
发丝垂落间,他神色不明,肩背却渐渐绷紧。
若论这世上还尚未长眠九泉之人中,当属他最了解“冷魂钉”。
何子规一动不动,任由他探察自己的经脉。
沉默半晌,肖沉璧低笑了一声,手上不敢多用力,只是缓缓地虚圈握住了她整个左腕。
“原来如此。”他稍颔首,神色仍清清淡淡,声音很轻,“你们惟独瞒着我。”
“……先生。”
何子规半是笑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左手轻轻一转,下扣,反覆在他的腕间。
“我正是为此而来。”
虚握在腕上的手松了,对上那淡如冷茶的一双眸,她放下手,只无所谓般道:“刚刚一战,亏得先生未用‘静夜思’,不然以我如今内力,不知能不能耗得住。”
“若真是‘静夜思’,妳也未必不能破。”
她定定地看了肖沉璧一会儿,又笑了:“的确。不过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对方并未言语,她稍稍倾身过去,放低了声音:“我更想看先生用‘惜罇空’的样子。”
···
剑南道与山南西道交界处,一辆风雅楼的马车西行而来。
还要上几日才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一路上沈亦之与何方说的话比先前何子规在之时要多些,少年也自他这里学到不少东西,只心下却仍旧担忧着那半途突然失去踪迹之人。
在那村落寄宿一夜后,沈亦之来接他时仅道何子规先行一步,并未说她要去做什么。
终于还是憋不住,少年问道:“……女郎为何这么急着走?”
“莫要担心。”沈亦之看着手中一叠自经过的风雅楼据点拿到的情报报告,头也不抬地回他,“冷魂钉取出后会使内力紊乱非常,她须得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想来并不愿让你我见到她那副样子。”
少年愕然:“她要取……冷魂钉?”
这回就连沈亦之也有些意外,放下文书看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她未与你说?”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的确不说才是何子规的性格。那时在问花榭她告知此事,更多是因为他是风雅楼的楼主。
少年点了点头,低头沉思了会儿又道:“先前在霁月居我听宁前辈和铁前辈说过,孙老前辈也能取冷魂钉,女郎为何不就近托他帮忙?我还记得,那冷魂钉,是当年十五位不良帅联手……”
听少年话到此处顿住,沈亦之知他意思,解释道:“冷魂钉与素寒九针同源,不仅出自同一块昆仑寒银,也出于同一人之手,即吟月山庄的‘天工’端木红念。以素寒九针逼出冷魂钉,是最为有效之法。”
昔年吟月山庄素以机巧闻名,与蜀中唐门并称南北。后有端木红念以铸师身份出世,机关与铸造双绝,得承“天工”之名号。
只是后来吟月山庄覆灭于重影门的更声与刀影间,端木红念亦殒身其中,这“冷魂钉”由此落入朝廷之手。
“至于当时朝堂之上对她的绞杀,牵扯太多。她更不愿因此连累孙家。”沈亦之叹了一声,“所以,能为她取出冷魂钉的,只有沉璧。”
“为什么是肖先生?”
沈亦之反应过来:“我倒是忘了,你还未知沉璧的身世。”
于霁月居中这些人而言,这并非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辛。只是多数时候不需刻意提起,是以少年虽与他们同行这许多年,竟是也有不少事未曾得悉。
“他是……昔年吟月山庄庄主肖彧之,与端木红念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