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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十年生死两茫茫(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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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规与肖沉璧下了重壁山,却是刻意绕开了琳琅集。

她并不打算这时候去探察什么。肖沉璧与她相知多年,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那么这于珠宝铺子间所见的面具,八成就是当年那一张——或是照着那样子所仿。

若是如此,那这面具出现,所要引的自然是能认出其所属者。

便是她、她身边之人及当年战场上的知情者,亦或是……“魅影”。

如今巴蜀这边情势尚不明朗,她身上又背着比以往更多的牵扯,自是更不可能在此关头往琳琅集走一趟,去一探究竟。

肖沉璧自然也不需问她缘由,只消当时她一个抬眼,一句“先生与我换条路走罢”,便都清楚了。

结果一走了之的盘算倒是打得好,然而二人还未出重壁山地界,便在路旁碰见个奄奄一息的唐门弟子。他身上还穿着唐门弟子制式服装,身后的地上有数道凌乱拖痕和指印,沾了血糊糊的几点,看着倒像是爬过来的。

“二位从……山上下来,可是……识得我唐家之人?”

那唐门弟子气若游丝,一双眼血丝遍布,直勾勾地盯着这两个人,一时间倒不像是求助,更像是来找他们索命的恶鬼。

何子规走上前去,撩开黑纱,单膝蹲在他身旁,那唐门弟子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奄奄一息之际一把嗓音像是卷了刃的刀剑滚过砺石:“还望二位……帮我给……门内……递个消息……”

话才说了一半,人眼看着就要挺不住了。肖沉璧封住这位唐门弟子的心脉,解下琴匣,自药匣中取出只青瓷瓶,喂了一颗药给他。

“麻烦,二位把在下的尸身带回唐门,并告知唐澄堂主……莫要再执迷不悟……”

留了这么一句话,这位唐门弟子总算带着几分就义的英勇放心地昏死了过去。何子规探了一下他的脉搏,瞥了一眼肖沉璧仍然清冷淡然的神色,不禁低笑了声。

“有先生出手,他竟还觉得……自己会死。”

“……人之常情。”

“看来唐门这些事儿,我们是避不过去了。”何子规将这昏死的唐门弟子扶起,“与其给唐澄送信,不如先提醒一下唐门主吧。接下来怕还得在这儿停几天……先生身体可撑得住?”

她记得他须得每个月按时服药,以稳固心脉。若要在这唐家堡一耽搁,怕是难以在月内赶回去了。

“无妨。我来时备了药。”

“那就有劳先生再与我走一趟了。”

···

而门主别居之内,唐澈刚刚送走唐焕,坐在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蹙着眉慢慢喝尽,一言不发。

方才唐焕来找他,面色诚恳间几分痛心疾首,三言两语盖过来龙去脉,言自己为唐澄等人蒙蔽,无意中发觉其背后或有外部势力渗透,或与先前在江南闹得沸沸扬扬的“黄泉巷”有莫大关联,恐对唐门极为不利。

随后便是,她愿将功折罪,只望唐家堡能免于一场劫难。

倒是能把自己摘干净。

不过也无妨,这样一个年轻人若是培养得当、心术走回正道,往后倒确能成为唐门顶梁柱般的存在。

但那也是“往后”之事了。

“阿画。”

坐在案侧盯着茶杯里自己倒影的少女闻声抬头,听他吩咐道:“妳帮我给溢叔传个消息,叫他这两天来一趟。”

唐画歪了歪头,向他一颔首,转眼间微风一起,拂动唐澈额前碎发,少女人影已不见了。

不过唐画还未回来,那原本已经下山去的何子规与肖沉璧二人复又折返。准确来说是三个人——他们将那只剩下半口气吊着的唐门弟子也一并带了上来。

唐澈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眼底神色复杂地看着何子规把半扶半架着的人放好在原本唐焕所在的那间屋子,在她回过身来将手中幂篱置于案上时垂了眸,饮了一口杯中的冷茶,也咽下了在喉头滚了一遭的话。

肖沉璧检查过这昏迷中的唐门弟子,从他身上取了小半碗血。那血格外的红,又烫得厉害,隔着瓷碗一摸,热意甚至还有些扎手。

“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唐澄堂主那边的人。”何子规道,“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托我们给唐门递个消息。且告诉唐澄,莫要再……执迷不悟。”

唐澈放下茶杯,指节轻轻敲了敲脑袋,只道:“不久前阿焕来找我,说了些有关唐澄的事。我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事关唐门颜面与内部纠葛,我不能与将军细说,还望见谅。”

“无妨。”

尽管何子规面上那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神色让唐澈心底一时都拿不准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他也知晓眼下并非是琢磨此人的好时机,只转头问向那边的年轻医者:“如何?沉璧,有什么发现?”

肖沉璧将那半碗血轻轻搁在案上:“有些像‘返魂香’。”

唐澈思索着沉吟片刻,说道:“你且讲讲吧。我只听说这能让死人复生、去腐生肌,实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这世间,想来是没这般奇物的。”

返魂香,汉东方朔所载《十洲记》有言,其“香气闻数百里,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以香熏死人,更加神验”。[1]

“返魂香由月氏传入,初为宫廷贡品,因其有奇效,一度成为禁物。”肖沉璧垂了眼眸,盯着那碗中艳红非常的血,“但那奇效并非是让死人复生,而更类似于……回光返照。”

“哦?”

“用此药后,效用所在的十二时辰内,濒死者偷生如常、重病者声容康然。”

说到此处,肖沉璧顿了一下,正将后半句隐去,却听得唐澈问道:“那若是武功尽废之人服用呢?”

肖沉璧心下一沉,目光扫过那边的鸦青身影,沉默良久,终还是道:“……经脉强行贯通、功力一日千里,不在昔年巅峰之下。”

如岁月倒转,魂魄折返。

唐澈笑了几声,叹道:“果然不愧返魂香之名。若我有朝一日非得赴死不可,倒是可以试上一试……也算是死得不窝囊。”

何子规垂着眸,似有什么念头自心底一划而过,似尖锐倒刺剐蹭过枯萎死肉,透出那么一点新鲜而灼烈的血色。

返魂香呵……

然而她神色如常地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正与肖沉璧的目光相对。

有些话似乎也无需说出口。

何子规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唇边一挑,无声笑了起来。

自战场相识至今,唐澈听他们两人之间的话一向如听哑谜,此时也懒得深究,只是若有所思道:“不过既然是回光返照……十二时辰一过,则人死灯灭,再无回天之力?”

“是。”

“听着是有些老套,可真要有这么一种药,无论它是神药还是毒药,倒也足够让人趋之若鹜。”唐澈看着那半碗红艳艳的血,又瞥了一眼榻上半死不活的人,“不过给一名普通的唐门弟子下这种药……似乎有些太奢侈了吧?”

“只是像而已。”肖沉璧重新将目光投向何子规,“以返魂香为基,可制数种毒。其中有一样,妳应当知晓。”

何子规盯了他一会儿,循着这“返魂香”效用的线索,记忆倏然自烽火狼烟中翻过,眉头渐渐蹙起:“你是说……‘黄泉散’?”

“是。”

她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唇边似是而非的笑意淡去,就连吐出的字句都像蒙上了一层寒霜:“那我的确记得很清楚。”

只有唐澈不明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元二年,邙山之败后,黄泉巷中人诱骗赤甲营的军士服下‘黄泉散’,并在营中暗地传开,试图以此瓦解赤甲营,让师姐获罪甚至……由此殒命。”

赤甲营的将领,便是她的师姐、彼时有“赤甲游龙”之称的祝雨祝久霖。

她眸光含冰,此时记忆回往,却想起那日服过黄泉散的兵士跪在地上,双目通红,面对着因自己过错而丢了命的战友,终是失声恸哭。

“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不知道……小林,大赵,篮子,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救你们……”

似是一时百感俱哽,她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

听她这三言两语解释了往事,唐澈叹道:“原来如此。我那时已中了观音泪,退回重壁山静养,未能得知这些事情。”

“李帅很快就封锁了消息,是以没多少外人知晓。现下都已成了陈年旧事,却又得拿出来说道说道了。”

唐澈微微颔首,又问起那黄泉散。

“黄泉散以返魂香为基,效用及毒性都与其相似,可使人神思清明、功力进益,但也以自身康健为代价。且一旦沾上,便是至死都离不得。”

肖沉璧的声音仍然清清冷冷,唐澈听着这些,皱了下眉:“听上去似乎跟五石散有些像。”

“的确。”何子规接了话,走到案边拿起那已经凉透了的半碗血,递给了唐澈,“有些像,却又比五石散霸道太多。唐门主可以用这血浇一次花,过上两三日看看,想必就能明白了。”

唐澈踌躇半晌,终还是接了那碗血:“昔年孙思邈前辈曾记五石散‘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我想,我大概能明白。”

他手腕一翻,随手将血泼入案旁花盆之中,看着那艳丽逼人的血慢慢流淌而过,一点点渗入进去,在泥土上留了几道纵横狰狞的暗红。

“稍后便麻烦沉璧你开个方子了。等他醒后,我再亲自问些事情。”将内壁凝着冷血的碗放下,唐澈叹了口气,“这次我欠二位一个人情。”

“是否欠人情暂且不提,如今唐门之事与黄泉巷扯上关系,便再也不是单纯的家务事了。”何子规一手撑案,稍稍倾身下来,压低了声音,“我一门与黄泉巷的恩怨,想必唐门主也略知一二。在下想向门主讨个方便。”

“……那就看将军想要什么了。若是与唐门内务有关,怕是恕难从命。”

“自然不是。”

何子规直起身来,从案上拿过幂篱戴好,黑纱垂落,遮住了她面上神色。

“琳琅集的相关案卷,唐门主能给多少?”

沉吟片刻,唐澈斟酌着开口:“各铺的记册留案,大笔交易的动向,以及与门中部分弟子的联系——这些都只是为了方便管控作的记录,并非什么机密,将军若是需要这些,我五日内整理好后,便给将军送一份过去。”

“那便有劳唐门主了。在下近日应当会留在渝州城,静候门主佳音。”

眼下时候已然不早,等肖沉璧留了方子,唐澈便叫来名值守弟子,引二人去客房留宿。待人都走后,唐澈皱着眉将杯中冷茶喝了一半,一双少女的手忽然从一旁伸出,拿走了他手中茶杯,将冷茶倒掉,起了炉火煮了一壶新茶。

他无奈地笑了笑:“阿画,无妨的。——唐溢那边怎么说?”

唐画去了这么久,八成那边是正在忙着。少女一手拿蒲扇扇着炉火,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唐澈将字条打开,上面果真草草写就四字:

后日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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