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暑假第一天，凌晨四点，莎莉斯特从睡眠中睁开眼睛。
路灯幽幽地照着，伦敦还有一个小时才会被太阳叫醒。她一个翻身下床，扯掉身上的睡裙，孤儿院制服的无袖连衣裙还放在一边，早上工作要穿长裤。
无声越过屋里另一张床上熟睡的梅，她脚步轻点，溜出麦仙翁之家。门卫老约翰每天这个时候都在打盹等接班的来，对早起的她也见怪不怪。
孤儿院禁止女生留长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硬，扣上帽子就直愣愣地扎脸。
七月下旬，清晨的气温只有十几度，正午很快会升到三十度的高温。莎莉拉上发白夹克的拉链，抓紧领口，这件衣服还是去年离开孤儿院的艾德留下的，骑上吱扭作响的自行车一路狂奔。
她的目的地是两公里外的莫斯福德报摊，她在后门急刹停下的时候，负责伊尔富德镇的印刷厂货车前脚刚到。
莎莉用链条把自行车和路灯杆子一锁，甩开脚就去帮社长莫斯先生和他的女儿丹娜小姐搬新鲜出厂的报纸，厚厚的纸垛用绳子十字系成一包一包的，还留有胶印隐隐的余温。
司机卸好货，挥手告别，叼着烟开车走了。
“早上好，莎莉！”丹娜身材健壮，不到三十岁，她的红棕色头发松松地团成一个髻，擦着汗露出亲切的笑容，“每天早上都辛苦你了，让那几个假期只知道游荡的小子来帮忙简直就是做梦。”
“现在应该没有做梦，他们正在路上呢。”莎莉把自己负责的十五条街道的三种报纸分装拆好，塞进自己的邮包。
丹娜从桌上杂乱的电话、传真机、打字机、莫斯先生的老花镜和他收藏的一沓眼镜布以及数不清的杂志和纸张中拣出一只皱巴巴的纸盒，不由分说地掏出一块曲奇堵住莎莉的嘴。
“……谢谢。”咽下饼干，黄油的香气让莎莉干瘪的胃服帖了一点。
“那帮小子们只会在送报的路上停下自行车，偷偷拆开《太阳报》看第三版的色000情女郎，然后送错要去的街区。”丹娜不屑地嗤笑一声，“早起上班收不到报纸的史密斯先生投诉了两次我才抓到原因！”
丹娜的鞋跟“哒哒”地敲在地板上，走向内屋拿退订记录单，继续抱怨着：“汤姆还想向我讨要和你一样的打字工作！几个小学都毕不了业的家伙，能跟你比吗？给他一张《泰晤士报》都读不通，就分给他一条街还能送错！”
莎莉在她这里听得多，说得少，眼看外面几个报童纷纷把自行车倚在墙边，她连忙告别丹娜：“今天要催威廉太太补一份退订回执单，我先走了！”
莎莉披着最后的一点星光，送完了两条街道，一公里长，总共四十户的订阅早报。和健忘的威廉太太拉扯完后，她一下一下蹬着自行车原路返回。
伦敦正在逐渐醒来，各种生活的音响音量渐渐升高。出现在街头的都是家庭妇女和早班的人们，下晚班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当阳光照亮了一半莫斯福德报摊的红色招牌的时候，莎莉终于骑到了报社前。
现在不到六点，丹娜还没支起橱窗的遮阳篷布。透过橱窗，莫斯先生正把各种广告招贴的木架搬到门口的墙边。店内，丹娜在利索地整理挂了一整面墙的期刊杂志和报纸。
莎莉把邮包扔到桌子上，桌上除了莫斯父女的早饭，还有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莎莉拿起报纸，在后门边读了起来。读的过程中，她努力不去在意煎蛋三明治传来的香气。
头版又是北爱尔兰，当地的天主教徒要求调查暴000乱。
莎莉眉头紧紧蹙起。她对不列颠和北爱尔兰纠葛的了解只来自于高中历史课本上的一节描述，具体的混乱程度和事件进展她一概不知，毕竟她生前只是一个化学系大学生！
没错，莎莉斯特·李——她在伦敦东北角的麦仙翁博士之家孤儿院长到三岁时，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许多作为一个成年人的事情。七岁她才完全清醒过来，自己以前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东方大学生，如今却成为了1966年伦敦孤儿院里的一个孩童。
莎莉有着典型的东方人的外貌，她问过院长帕特尔夫人自己的来历，帕特尔夫人说当年襁褓里的纸条只有一个单词“Lee”,便把这个词作为莎莉斯特的姓了，她自己大概是偷渡客的遗留——这种事现在还时有发生。
莎莉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来历，肯定和超自然有关。这个“李”正好和以前的自己同姓，不过在英国，“Lee”只是一个到处都有的姓氏罢了，这点和东方倒是一样。
孤儿院的生活非常难捱，莎莉经常想起狄更斯的《雾都孤儿》。
成年人的心智让她能比平常的儿童更能忍耐。完美的成绩和对设施中幼童的照顾让莎莉有许多特权，比如早起的这份兼职——虽然实际原因是她的工钱要上交给女舍监露易丝女士四分之三，而其他孤儿都被她打服了，不分男女。
孤儿跟普通的青少年相比，眼神中有着更多野性，智慧和人心掌控不能算有效手段，拳头才是，莎莉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她长得不同寻常的高，十一岁就有一米五八，和几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不相上下，他们都一样的瘦削。六十年代英国的社会福利还不错，在莎莉刚入住的时候，麦仙翁孤儿院没有亏待孩子们，但完全吃饱吃好还是不可能的。
莎莉知道世界大致的进展，之后会出现一系列的经济危机，但技术爆炸和投资风口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目前她还只是一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
孤儿们在孤儿院里只是一个个数字编号，成年人总是习惯性地忽视这些儿童，他们只觉得莎莉乖巧早熟，孩子们却能隐约地感受到她与众不同之处。
莎莉先兵后礼，除了五岁左右的小孩把她当大姐，其他开始知事的孤儿和她之间都有着一层隔阂。
“小孩子怎么总喜欢读这些东西。”丹娜转了过来，把硬币一把装进她的外套兜里，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曲奇，“你是不是长高了？”
莎莉唔唔地附和两句。
她读的这份报纸是莫斯先生平日看的，作为来帮忙的福利，她总能跟着莫斯先生拣一点书看——精神来自信息爆炸的年代，让她一无所知地活着实在是太恐怖了！
莫斯先生慢吞吞地抽出一本小说周刊，踱到柜台后，仔细戴上他的老花镜。他对莎莉一直不冷不热，因为丹娜不想结婚，她想收养莎莉。
莎莉没什么表示，并不答应丹娜日常的抱怨和劝诱，只是默默地干活：如果她是个男孩，恐怕莫斯先生还会很高兴哩！
丹娜其实有过一个修理工男朋友，她平时在孤儿院，没什么机会和丹娜交流，并不知道她现在的感情状况。丹娜对她的好感，大概只是她每次送报都送得又快又好，有空还能帮她搬东西，做打字和抄写的活。而莫斯先生不点头的话，丹娜的收养意愿大概很难实现。
没关系，就这样也挺好，至少她能自由地阅读——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读物。
略读了一下头版，接下来几版开始是一些市民日常和八卦新闻，第三版赫然出现一位身姿优美的半000裸模特，这是各类小报促销的下000流手段。
莎莉面不改色，“唰唰”地扫视了七八页广告招商信息合集，留意各种设备和招工类别。
六点十分，莎莉把二十版的周报轻轻放到柜台上，莫斯先生沉浸在小说周刊里动也不动。其他几个报童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时间充裕，是她来得太早了。
“我回去了！”邮包是丹娜友情提供，留在桌上，莎莉再次骑车狂奔回麦仙翁之家。
六点三十，麦仙翁之家铃声响起，孤儿们开始一天的活动，莎莉冲进一楼的浴室洗澡，换上方领衬衫和绿色的制服连衣裙。女孩们夏天可以穿米色丝袜和棕色的塑料凉鞋。
她这个月轮班到照顾几个三岁到五岁女孩的起居，和同屋的梅一起给她们穿衣服，系鞋带，梳理头发。上一世莎莉自己根本不会给别人扎辫子，现在她被迫点了好多照顾幼年女孩的生活技能。
“今天丹娜给你吃的了吗？”梅自以为隐蔽地打量莎莉。
上个月丹娜过生日，给莎莉留了一块蛋糕，脸颊边蹭了一点奶油的痕迹，被梅机敏地发现了。
这件事被她告到舍监那里，莎莉出生以来第二次被狠狠地罚了一通，虽然这块蛋糕和麦仙翁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禁闭，她可是舍监财路的重要来源，然而她一个月的布丁和零花钱都被取消了，打工工资更是要全部上缴，一整个月一便士都没有留下。
“没有。”莎莉不动声色。
梅低头，看到莎莉右边小腿上丝袜也挡不住的狰狞伤疤，抖了一下，悄悄撇嘴。
假期的早饭是女生们轮流做。吃不饱的早饭，一碗粥一片面包。假期没有那么多工作，更不可能吃饱“浪费”粮食，粥的稠度和平日比明显下降。
孤儿院今年的夏令营因预算问题被取消了。莎莉决定在房间里偷偷打一会儿盹，早上起得实在是太早了。
她在单薄的铁架床上挺直脊背坐了一会儿。就算是暑假，白天也不能躺在床上，否则就会犯“懒惰”之罪。
莎莉手里拿着作业和大家一起制作的幼儿识字卡片，装作整理的样子。然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叠在她的眼皮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笃笃笃！”一阵啄木鸟一样的声音把她惊醒了。
莎莉浑身一激灵，抬眼望向窗台，声音传来的方向。
“笃笃！”一只黄色的猫头鹰，善解人意地敲着木头窗框，而不是玻璃，和莎莉对上了视线。
莎莉愣住，心中升腾起一股奇妙的预感——
莎莉把东西扔在床上，有点颤抖地打开窗户。
猫头鹰轻巧地飞进屋来，直接把脚放开，一个淡黄色的信封落到铺着旧床单的床上，又落回窗台边，注视着莎莉，仿佛在等待她把信读完。
莎莉拿起信封，上面写着：伦敦，威利斯特大街46号，麦仙翁之家，二楼15室9号床位，莎莉斯特·李小姐收。
莎莉根本没观察红色火漆的花纹，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件：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
(国际魔法联合会会长、巫师协会会长、梅林爵士团一级魔法师)
亲爱的李小姐：
我们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获准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
……
莎莉感到一阵头晕，用信纸捂住嘴，无声地尖叫。
她终于能健全地活到成年了！
莎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要在有人进屋之前读完这封信，因为猫头鹰还没有离开。
跳过一大列注意事项和开学器具，通知书最后果然有一段：
……请在随信附件的回执函上签字确认，一周后会有教师安排进行入学准备。
莎莉抬头，猫头鹰翘起一只脚，上面绑着一根羽毛笔。
莎莉极快地找出回执函，签名。因为过于激动，“Lee”的“L”差点划破羊皮纸。
猫头鹰抓起回执函飞走了。
莎莉从窗口伸出头眺望了一眼猫头鹰灰色的影子，随后回到屋中谨慎考量，要把信封藏在什么地方。
她的床下有一块地板松动了，正好是床脚压着的那块。
只要藏一周就够了。莎莉屏气，吃力地抬起床脚，见缝插针地把信封塞进去。
莎莉刚站起来，“啪”地一声，梅开门进来了。
“你……”梅正想抓莎莉偷懒的证据，可惜没有让她如愿以偿。
莎莉毫无波澜地和她的眼睛对视。
“上午好？”莎莉开口。
“……上午好！”梅盯了她的脸一眼就失去了对视的勇气，也回屋装作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心不在焉地拆掉旧床单和枕套。
所有人都知道莎莉斯特·李看着不好斗，但和附近几个经常游荡的男孩一样凶狠。他们被教训后，早上都不敢和她同时去送报！这还不是充分的理由么？
真奇怪，如果是她，所有人都害怕她，学习又好，大人们也偏爱她，她早就把麦仙翁之家变成她自己的王国，让所有人都听她的话——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莎莉斯特却每天依旧老老实实地干活带孩子——梅最痛恨这帮吵闹的小崽子了。莎莉斯特虽然不会让别人去欺压她，但平时也不会让别人帮她干活，更没主动出手去抢过什么东西。
肯定是丹娜·莫斯每天都给她好东西吃，所以她才看不上麦仙翁之家的干面包！果然，上个月被她抓住了马脚，梅毫不留情地立刻告密。
想到这里，梅心里有一丝不服的怨气。她抬头，莎莉斯特已经把字母卡片都收到了一个饼干盒里，正在把数字卡片和运算符号卡片拿出来。
她凭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好像别人说什么都和她没有关系——
莎莉斯特转过身来，梅愣了一下。
平时没有表情的莎莉斯特，现在居然在……
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