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暮色。太阳的残光从右边半开的窗户中射进屋中。可惜光线不甚明亮,无法将这片昏暗的空间整个照亮。
桌上的残烛动摇不定,忽明忽暗地发出微弱的光,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偌大的屋里,只有沈曼一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沈曼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庞明艳娇丽,略有妖却不见媚态,妩媚动人。
她有着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平素笑起来时,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灿若繁星,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此刻,她穿着棉白里衣,素洁纤细的手紧紧握着一个银质长命锁。
生命将至,沈曼回想起她这短暂的一生,整个人恍惚了起来,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悲哀和恨意,脸上流露出万分痛苦的神情。
“泸州城那场战乱让我和爹娘失散!这世道,这命运让我碰到李享,钱三娘,王婆,让我白白地被摆布糟践!我都不知该恨谁了。”
沈曼临终前心中想着,“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我本该在爹娘的爱护与庇佑下寻一如意郎君,操持生活相互帮衬,再过着寻常、平淡却温馨的生活。这样的人生该有多好啊!”
小时候,沈曼家中住在泸州城外的百家村,爹娘在泸州城中开着一个粮食铺子,以卖米豆茶酒油盐等杂货为生。家中虽算不上富裕,但也尚且得过。
沈曼虽然是女孩,七岁时爹娘也送她到村学中读书,自小聪明灵秀。
然而她所处的时代,乱世之局早有端倪。
雍朝自太祖开基,历传六代帝王,朝廷大都偃武修文。
到了本朝,皇帝更是昏庸无能,大兴土木只顾享乐,怠惰朝政以致朝中小人当道。
百姓赋税繁重、苦楚怨怼,鞑虏乘势攻入中原。
泸州城城破,沈曼在逃难时与爹娘失散,被人卖到青州做了乐伎,改名窈娘。
后来,窈娘认识了青州刺史家的小公子冯晖。
冯晖先是感窈娘才华,后又怜惜窈娘生平遭遇,说为她赎身,他会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对她好的。
一日,窈娘无意间听到冯晖与旁人的谈话,才明白青楼女子被人轻贱,才从冯晖编织的爱情游戏中清醒过来。
那一晚窈娘在黑暗中枯坐一夜,褪去了所有的幻想。
至今还记得,那一日窈娘被林郡守家的公子当街羞辱,冯晖的马车恰巧出现。
窈娘本以为冯晖会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帮她一把,为她说一句话,却不料马车径直而过。
那时的窈娘用一种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目光望着马车,像是一头挣扎的困兽,红了眼眶,紧紧地咬住牙关。
一年后,窈娘凭借自己的才艺和容貌,成为了青州花魁。
在青楼里卖艺不卖身,一路走来并没有那么顺遂,琴棋书画需要样样精通,专门陪着笑脸同有身份的富家子弟游乐、喝酒、聊天。所以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后来还遇到过不少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人。
只是窈娘不信了……
窈娘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她还会碰到他,昔日的幼时玩伴,于柏洲。
听说于柏洲为津王出谋划策,立下不少功劳,更是成为津王的心腹。
在一次青王招待津州和云州官员的宴席上,云州郡尉被人下了毒当场死亡,官兵当场控制了所有人,窈娘在场献乐也受了牵连,被下入大牢。
案情最终查明,凶手是厨子,整件事情虽与窈娘没有直接干系,但她也是掏了百两银子才抵的二十大板。
出狱后,于柏洲帮窈娘脱了乐伎身份,还了她良籍,改为原名沈曼。
不知是忧心抑郁成疾还是经历太多磨难心伤,沈曼的身体一直不好,缠绵在病榻上。
于柏洲去看过她几次,大多数时候也不说话,就坐在她屋中喝茶。
那时,沈曼静静地望着于柏洲,心中不禁暗暗赞叹道,好一个清风霁月的男子。
沈曼轻轻地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一片阴影,让她此刻的神情带上了几分世事变幻难测的苍凉。
自她从青楼中出来后,没有间断地让人打听爹娘的下落,却一直毫无音讯。现在看到于柏洲,她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心中知道此事过分也还是选择开了口,她手握成拳,语气哀求地说道,“于公子,我知你事务繁忙又帮我良多,可是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泸州城城破时,我在逃难路上与爹娘失散,多年来一直忧心爹娘,你能帮我寻得他们的下落吗?”
过了好久,就在沈曼以为无望的时候,她听到了于柏洲平淡的声音,“可以。”
三天后,于柏洲收到津王世子的来信,因公事去了丹州。
在他走后沈曼听到青州城中有流言说,是于柏洲指使厨子下的毒。
只是那时,无人敢在明面上多言。
人人都知道,他是津王的左膀右臂。
沈曼终究没有等到爹娘的消息,也没有再见到于柏洲。
两个月后孤孤单单一个人,手中握着爹娘在她出生时为她打的长命锁,年纪轻轻死在了这个小院中。
树叶在秋风中摇摆着。
突然,一片叶子一不留神,就被风吹得脱离了大树的怀抱,在空中静静地盘旋着,在风中轻轻地飘动着,就像一只即将离世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最后以优美的弧线簌簌地飘落在地。
沈曼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地抽离。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世的经历都空虚了起来,变得有点混沌,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唯有心中涌起的酸楚和悔恨感清晰明了。
沈曼心想,原来人死了也有感觉的吗?
她的耳边有女子的温柔又急促的声音响起,“曼儿,曼儿……?该起来赶路了。”
熟悉的声音唤得沈曼有几分清明。
沈曼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然而这一看,整个人都怔住了。
“娘亲!”
沈曼猛地看向另一边,“爹爹!”
小时候,沈曼听老人说过,有些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看到最想念的人。
沈曼痴痴地看着面前爹娘清晰的面容,一下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串一样不住地往下流。
她好想他们!
她终于再见到爹娘了。
泪光中,心中的酸楚和伤痛也清晰起来。
沈夫人看见女儿的样子,觉得一颗心揪痛。
沈夫人轻轻抱住沈曼,安慰的抚摸着她的头,“苦了曼儿了。曼儿别怕,爹娘在你身边呢。”
沈曼在沈夫人怀里环顾四周。
天刚刚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万籁惧静,东方天边已经浮起一片鱼肚白,大地渐渐地被光照亮了起来。
这是哪里?
她和爹娘现在正在一片小树林中,周围有很多人,有些脸熟的像是百家村的,有一些人从未见过,但人人怀中抱着包裹,不是靠在树上还在睡觉,就是已经醒来。
人人的脸上带着疲倦和茫然。
她这是在逃难路上!?
这不像是在梦中。
这是 “重生”吗?
这时,沈颂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大饼,掰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到沈曼手上,温声道,“曼儿,饿了吧。先吃些干粮,等到青州城爹爹娘亲安顿下来,再带曼儿吃些好吃的。”
她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大饼,她真的重生了吗?
她真的回到了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吗?
她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她愿意相信,这是真!
她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一生不幸的开始,一切不幸又未发生的时候。
她清晰地记得,如今正是鞑靼把泸州城围困后,皇帝受到内乱外患的威胁,四方勤王之师要前来救援,朝中官员却主张议和,以致鞑靼猖獗,凶恶放肆到打破泸州城城门。
城内城外百姓一个个惊慌恐惧到了极点。倘若性命无忧, 谁愿意弃井离乡。百姓无奈,只能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爹娘也带着她,仓促忙乱地背着包裹,随着同村的人像南逃去。
战乱虽已起,好在她还未曾和爹娘失散,未遇到李享,未被他以五十两银子卖给青楼,未做了乐伎,也没有遇到冯晖,未遭遇官宦子弟仗势欺人,未卷入这繁华权势争斗中。
沈曼恍惚间忽然想起了于柏洲。
不知上一世在她死后,于柏洲有没有实现他的抱负。
这一世,她怕是不会再遇见他了。
这样也好。
于柏洲和她一般年纪,身世却颇为复杂。
于柏洲的父亲于温是进士,从翰林院中接了吏部的任派,往丹州辖下马邑县任县令,后又坐到了郡守。只是英年早逝,留下老母亲和孤儿寡母。
因百家村村中乡绅于老爷幼时与堂弟于温感情深笃,于柏洲在宗族里被排斥,还涉及到家业财产之争,因此于老夫人带着寡居的于夫人和失去父亲庇佑的于柏洲来到百家村居住读书,户籍却还在丹州。
七岁时爹娘送沈曼到村学中读书,沈曼和于柏洲因此相识。
年幼时他俩为争一块石头打过架,结果一起被罚站还做了同桌,渐渐地就交好了。小时候的好坏就是那么简单。
于柏洲家族中都觉得于柏洲这一房没指望了,但刘老夫人却像教导儿子一样又一次将孙子抚养起来。而且,于柏洲走的比于温还要远。
于柏洲在他十二岁那年先考进了泸州城府学,后又进了津洲府学,一路到国子监中读书。
鞑虏侵入中原之际他选择投到津王门下,出谋划策,渐渐地成为津王信重之人。
后来,多亏了于柏洲,她才从青楼这种龌龊腌臜、吃人的地方脱身。
只是,他和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终究是不同路的人,只愿各自安好。
思绪回笼,沈曼抬头望向湛蓝明净宛如一方碧玉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要好好活着,她要避免上一世的悲惨处境,不要再像个物件一样被买来卖去,被摆布糟践!
今世她要常伴爹娘身旁,最好再寻个知根知底、能帮衬爹娘的男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日子顺遂。
那么首先要紧的,就是不要和爹娘失散!
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身旁的爹娘,绞尽脑汁地开始未雨绸缪。
她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知道现在才刚是开头。
爹娘带着她从泸州城外逃出来,一路走来又渴又饥又劳苦。
用过干粮,沈颂夫妇带着沈曼,同众人一起继续赶路。
出发前,沈曼问沈颂,“爹爹,咱们走到哪了?”
沈颂想了想,笑着道:“若路上无事,后天就赶到金陵城了。”
沈曼心里一突。
内心不安!
后天。
这么快!
沈曼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不幸的开头。
明天的那个傍晚,她和爹娘失散后所经历的事情,直接造成了她整个人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