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小姐噎住了,停车!快停车!”
“纾儿!”
有人关切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这声音......好熟悉。
喉间窒息的痛感袭来,李乐纾还未睁开双眼,手臂已经下意识的伸出去,胡乱的抓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
她感觉有好几只手一齐上阵,对着她的前胸后背便是一阵拍打。
随着车夫“吁”的停下了马车,车厢内穿出了少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便是大口大口的呼气声。
一小块奶糕落进盘中,乐纾脱力的向后倒去,身后暖暖的,却又很坚实,像是谁的怀抱,身上逐渐没那么难受了,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景象。
马车内壁贴了挡风的牛油皮,面前有一张小几,几上的盘子里装着马奶糕,见她醒了,身旁之人扯过堆在一旁的褥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久违的温暖......
这是怎么回事,她,得救了吗?一阵惊喜涌上心头,乐纾强撑起身,迫不及待想跟身后之人道谢,却听见那人说:“纾儿,好些了吗?”
乐纾猛地抬起头,怔楞了一瞬,脱口而出道:“爹爹!”
这是真的吗?还是梦?
马车继续前行,面前的中年男子容貌端方,鬓边的几缕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显露着岁月的痕迹,仍然不改其儒雅之色,正是乐纾的父亲,前巡漕御史李允肃。
李允肃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像方才一样一下接一下的轻抚着她的后背,松了口气道:“纾儿风寒未愈,不宜吃这些甜腻之物,是爹爹未事先想好,光想着纾儿爱吃......”
他的话还没说完,乐纾便向上一挣扑进了他的怀里。
乐纾将下巴搁在李允肃的肩头,眼泪决堤般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去世多年的至亲重现眼前,哪怕是梦呢,乐纾不愿多想,只想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纾儿不怪爹爹,纾儿有好些话想和爹爹说。”
她想说她被骗了,受了好多委屈,吃了好多苦,挨了好多打,但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起初李大人还以为自家闺女又在照例撒娇,乐纾从小便没了生母,他故剑情深,并未续弦,而是一手将这个女儿抚养长大,教以诗书礼仪,丹青工笔,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自然比旁的父女亲近。
他这个女儿不爱与人交往,对外性格温婉柔弱,对亲近之人倒是鲜活许多,每每撒娇耍赖,求他去寻画来临摹,也是如此情状,李大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是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肩膀上的人一抖一抖的,声音不像在笑,倒像在哭。
乐纾慢慢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又抬手摸了摸沾满泪水的脸,同样光滑无比。
她重生了,上天真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爹爹,我的脸好着吗?”
李大人看着面前白皙娇艳的小脸,皱眉道:“好着呀,纾儿,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许是呛的,”乐纾按捺着激动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意识到正坐在马车里,她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李允肃十分疑惑,仍答道:“爹爹先送纾儿回府,再去拜访你谢伯父。”
说罢拍了拍身侧的云纹蜀锦盒,说:“纾儿放心,这副《山河月色图》,爹爹会替你带到的。”
李大人口中的“谢伯父”,便是乐纾前世未婚夫,谢三郎的老爹,时任鸿胪寺卿的谢光德,廷御使谢惊桓的大表兄。
乐纾的目光落到了墨绿色的锦盒上,没想到,她竟然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又偏偏是这天。
乐纾清楚地记得,这是李允肃自幽州回京,迁任户部左侍郎的那年,临近年关,李允肃带她上山烧香祈福,不料回来路上她感染风寒,本来同去谢府拜访的计划便泡了汤,李允肃独自去了谢府,回来便神秘兮兮的探她口风,问她谢府的小三郎如何。
彼时乐纾年幼,羞红了半边脸,只答出一句:“三哥哥骑射俱佳,鲜有人比。”
她说的是实话,谢虹之长她两岁,未染病前,端地是个恣意跑马的英俊少年,前途无可限量。
因着这句话,未及笄的李乐纾,便与这个只见过零星几面的三哥哥定了亲,再后来,便出了那档子事——
谢贵妃幼子被害,廷御使谢惊桓屠戮世家,父亲被一纸诏书调离京城,最后累死在任上。
上一世,李允肃将她养在温室里,教的无比单纯,她从未细想过为何父亲会被突然调走,数月之后,独守京城的她便收到了父亲染病身亡的消息,再后来,谢虹之亦身患顽疾,而她,也被亲姑母哄骗拐卖,落得惨死异国的下场。
这一连串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重活一世,她不会像从前那般任人欺骗,要尽力护住父亲,绝不能让自家落得前世一般的下场。
想到这里,乐纾抓住李允肃的衣袖,说道:“爹爹,纾儿不愿回府,纾儿也想去拜见谢伯父。”
李允肃皱起眉头:“不可,你的病还没好,不能着凉。”
“爹爹......”
见老爹不松口,乐纾一把扯下身上的毯子,扬起眉毛,用最精神的语气说道:“爹爹,我全好啦!”
这一下,吓得官场上向来自若的李大人慌了手脚,赶紧拾起毯子将女儿裹了个严实。
“爹爹,求你了,我不想独自回府,我怕。”
乐纾蹙起秀美,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家老爹。
李大人不知宝贝女儿为何如此反常,只道:“家里有王妈妈、赵妈妈,苏妈妈,有丹玉、青翡......”
他的话还没说完,乐纾便扯住他的袖子摇来摇去:“爹爹你看,我穿着棉袄呢,我保证,到了谢伯父家,会乖乖呆在您的身边,哪儿都不去,再说——那副《山河月色图》我画了好久,还等着听谢伯父怎么夸我呢。”
平日家里来个亲戚,李乐纾都扭捏半晌不愿见人,这还是女儿第一次主动想要与外人交流,李允肃看着她眼中流转的亮光,实在不忍心说出“不”字。
终于,他妥协道:“到了谢府要知礼数,见人问好。”
“嗯,”乐纾欢欣的笑了:“纾儿知晓!”
*
马车挨着风雪一路行至城西的一栋大宅门前,李允肃掀开车帘,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又回身将身后的乐纾扶了下来。
今夜雪虽不大,风却刮得急,一下车,乐纾便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朱红团花披风。
她先瞧见了门口摆放的一对石狮子,抬头看去,又见黑漆匾额上金笔书有“谢宅”二字,便知到地方了。
宅门口的门檐底下站这个穿灰蓝皮袄的中年管事,看样子等候多时了,见她二人下来,连忙迎上去,行礼道:“大人万安,小姐万福。”
李允肃免了他的礼,朝内看了看,道:“你家大人呢?”
那管事直说:“我家老爷本该出府迎您,怎料白日里下台阶摔了一跤,腿摔伤了,不好移动,这才叫我在此等候,大人见谅。”
听见这话,李允肃皱眉道:“怎地摔得那么严重?”
那管事不再解释,余光瞟了眼站在后面的乐纾,闪身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大人小姐请随我来。”
脚下的积雪踩起来“吱嘎”作响,乐纾抱着装画的锦盒亦步亦趋的跟在二人身后,穿过两道门,直到北风刮得脸颊生疼,终于来到了谢光德所在的偏厅。
靛色的帘子一掀开,暖气便溢了出来,乐纾跟着父亲前后脚走了进去,正巧与拎着药箱的大夫擦肩而过。
一进门,就看见一位身穿宝蓝色撒花比甲,头戴七宝蝶纹簪的端庄妇人正在指挥丫鬟端盆子出去,谢光德头戴黑缎抹额,半躺在小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满脑袋扎满了银针。
见李允肃进来,谢光德伸出手臂,戚戚叫道:“玉安兄。”尾音拉的老长,听起来有些滑稽。
那妇人闻声回头,先是嗔怪的看了谢光德一眼,然后便满面堆笑的对李允肃说:“数年未见,今日兄长冒雪前来,我夫妇二人本该开席宴请兄长,怎料光德突发恶疾......还失了礼数,还望兄长见谅。”
说完便一吆喝:“翠儿,看茶!”
妇人举止言谈倒有分寸,但是这声吆喝,端地响亮,绝不是寻常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能喊出口的,乐纾听着心下了然,这是谢光德那个商贾出身的正妻,王氏。
李允肃道了声“无妨”,便领着乐纾坐了下来。
乐纾脱下团红披风交到身旁的小丫鬟怀中,露出了里面的茜红色棉纱小袄,她长得本就娇艳,经外面的冷风一吹,一张瓜子脸跟扑了□□似的,眉眼深邃,唇色鲜亮。
王氏看见她,眼睛一亮,笑道:“这是纾儿吗?啊呀,长这么高啦,我记得上次见她还是个小孩呢。”说罢用手比划了一个到腰的高度。
乐纾从椅子上起身,福身朝着二人行礼:“伯父,伯母好。”
几人寒暄了几句,李允肃看着谢光德满头的银针说:“仲怀,你不是腿摔伤了,怎么这头......”
谢光德一张脸拧成了麻花,叹息道:“腿伤倒无大碍,只是我那混账儿子,狗大的年纪,竟要去参军打仗,成天的不着家,唉,气得我头风都发了......玉安,不怕你笑话,真是儿子大了不由爹呦。”
王氏走到榻前,为他将毯子掖了掖,抱怨道:“要我说这事不能全怪儿子,还不是你那个好表弟撺掇的,一天到晚的讲什么塞外风光,把儿子的心都说野了。”
谢光德很想反驳,却又无力反驳,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不得胡说。”
好表弟......谢惊桓?
因为后来的廷御使大人太过恶名昭著,以至于乐纾都忘了,在谢贵妃丧子之前,谢惊桓也曾是个正常的少年。
谢惊桓虽然被谢光德称为表弟,但其实他年岁只比乐纾大六岁,当年谢家暴发,许多旁系亲属都依附上来以图富贵,谢光德却是个例外,他是商贾出身,与李允肃是同窗,自考科举中第,一开始只个八品官,凭借自己的能力熬了二十年,才达到鸿胪寺卿的位置,没有借上谢惊桓多大力气。
自古文人都有风骨,谢光德不愿沾惹外戚之名,对谢惊桓的态度亦是唯恐避之不及,偏偏谢虹之这个便宜侄子却整天跟在人家后面叔叔长,叔叔短,如今还未及冠又要去参军。
如此莽撞,难怪谢伯父气得头风发作。
但是想到前世谢虹之心向自由,最后却与自己定亲,被困在京城染病离世,乐纾又渐渐心生不忍。
“前世谢三郎好歹与我有段缘分,不若今世我助他离京,这样既不会再与他定亲,亦可救他性命。”
那头谢光德还在跟李允肃叹息:“玉安,这如何是好啊。”
这边乐纾已经捧着锦盒站起身,甜笑道:“可是三哥哥惹伯父头疼了?纾儿这有幅画,专治头疼,富有奇效,伯父何不先看看此画,说不定头立马就不疼了呢?”
此言一出,屋内之人皆面带诧异的看向她。
李允肃先反应过来,拦道:“小女玩笑,莫要在意。”
“欸,”病榻上的谢光德摆摆手,对他说:“纾儿聪慧,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能治病的画我还未曾见过,今日得幸,便开开眼界!”
王氏也道:“是啊,能治病的画,多稀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