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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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葵一没有把贺游原的校服外套穿在身上,仍只披着,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拢着校服领子,顶着深秋的风雨往家走。不知道为什么,即便贺游原现在并不在她身旁,她也觉得,若是她穿上了这件衣服,就是越界。
她不想越界,毕竟她不喜欢他。
收到他的好意,李葵一心里不是完全没有触动,只是她没办法因为一个人对她好就进一步喜欢他。说来奇怪,比起他的校服外套带给她的温暖,她似乎更愿意喜欢他的校服外套上被雨水浸染的干净的清凉的味道。
她向来如此——她当初喜欢上方知晓,也不是因为她在她第一次生理期时帮了她,而是她们在那个停电的雨夜,共同施展了“荧光闪烁”的魔法。
她不喜欢被感动,她喜欢被吸引。
二者看上去都是被动语态,但被感动,是你选择了我,而被吸引,是我选择了你。
若我被你吸引,说明你的脸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性格、你的思想……至少有一样,在我这里闪闪发光。
我想要喜欢的,便是这只属于你自己的部分,而不是,你喜欢我的那部分。
无所谓这种观念是对是错,好或不好,李葵一在发展人际关系时,都在这样执行着。
走到自家所在的单元楼里,她收起伞,把贺游原的校服外套折起,塞进了书包里。她自己的校服外套还晾在阳台上,她怕她的父母会发现什么端倪——虽然她的父母大概率不会注意到这些。
到了晚上洗澡时,她才把校服从书包里拿出来,悄悄丢进了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被她披了一下的校服就一定要洗,反正她以前看过的爱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女主角穿了男主角的衣服,总要洗过了再还回去。
看来爱情小说里也不净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还是有可借鉴之处的。
洗完后,李葵一把校服晾在了自己房间的防盗窗内。
好在雨只下了一天,夜里就放晴了,第二天中午李葵一伸手去摸时,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她又将其折起,放进了书包。这天她去学校去得早,趁着班里的同学还没来上晚自习,把校服外套放在了贺游原的座位上。
做完这一切,她和他的关系又回到原点。她没有因此和他变得更亲近,他也谨慎妥帖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
一周后,学校开始进行期中考试。周周考,月月考,期中期末还要考,高二的学生早已厌倦,他们身上既没有高一新生的活力,也没有高三毕业生的动力,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疲软的状态,只有极个别人,斗志昂扬,想要在这场考试里打一个翻身仗。
这次的试卷难度偏大,更是考得同学们跟孙子似的,就差在考场里跪下求老祖宗显灵了。
开始阅卷后,蒋建宾脸上就时常挂起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晚自习时背着手在班里转悠:“笑啊,怎么不笑了?平时不都觉得自己学得挺好吗?聊天不是也聊得挺欢的吗?怎么那圆锥曲线,就一做一个不吱声了呢……”
每当这个时候,全班同学都会低着头,边听教训边拿着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写写算算,不一定真听进去了,也不一定真在算题,但手里头一定得忙活起来。
待试卷批改完,蒋建宾就叫班长带几个人去分试卷。孟然把班里的男生都叫上了,张允主动说她也要去。大家都知道,张允很关心自己这次的成绩,想去分试卷,大概是想提前知道自己的成绩。
文科班人数少,分试卷不是什么大工程,甚至可以算作一项乐趣。几个男生嘻嘻哈哈的,孟然翻出一张试卷,看看班级看看名字,立刻丢给赵石磊,挑挑眉一脸坏笑着说:“那谁的。”
“噢——”男生们立刻懂了,知道这张卷子肯定是赵石磊的暗恋对象的,开始起哄,完了又伸长脖子挤着去看,吵闹个不停,“十九班的啊,我还以为咱们班的呢……”
贺游原没往跟前凑,张允也一心一意地找自己的卷子。
分着分着,贺游原手下一顿,在看到试卷上的名字之前,他先看到了卷头耀眼的分数:143分。
这次的数学卷真的有难度,别说130以上了,他在分试卷的过程中,连120以上的都没见几个,140以上的,这是唯一一个。
果然是李葵一的。
贺游原自己也只考了112分。一门数学而已,他和她之间就拉开了31分的差距,而且,这还是他已经努力了的结果。
心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挺不好受的,还有点无力与茫然。
其他人看到贺游原分试卷的动作停下,也好奇地探过身子来看,看清上面的分数后,不禁发出几声“牛逼”的感叹。张允则直接把李葵一的卷子从贺游原手里拿了过去,从头至尾地浏览了一遍:错了一道填空题,还有最后一道大题,她算出的答案少写了个e,阅卷老师大概是觉得可惜,用红笔把那个e给她补上了,并在旁边写了“粗心”两个大字,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
143分……这次,她会比她差多少呢?
张允心正揪着,赵石磊就递了一张卷子过来:“学委,你的。”
她急忙接过,一看卷头,123分。
差了整整20分。
王建波想要伸头看,张允“啪”地一下合上了卷子,冷着脸,剩下的试卷也不分了,站起身来径直走了。
“多少分啊?”王建波用胳膊捣捣赵石磊,八卦兮兮地问,得到回答后,嗤笑了声,“表现得那么努力,也没见进步啊,还被李葵一甩得更远了。”
贺游原看着张允走远,垂下眼睛,眸光黯了黯,莫名生出一种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是很难追,对吧?
身边的男生们又笑闹起来,吵嚷声在他耳边化为忙音,又渐渐变得遥远:“陈璐一考得也不错啊,至少上一百三了……”
全科成绩出来后,张允再一次伏在桌子上哭了。碰上难度偏大的考试,李葵一的优势太明显了,这次,她们俩的总分差比上一次月考时还要大。
考都考完了,名次也排好了,就不必再为分数挂心,大多数人抱的是这样的心态,这又不是高考,干嘛搞得像是天塌了似的?于是,下午上体育课时,同学们还是兴致冲冲地从教室里蹿了出去,仿佛把一切与学习相关的东西都抛到了脑后。
照例在操场上跑了两圈,又学了半节课擒敌拳,然后队伍解散,自由活动。
傍晚时分,橘色的橡胶跑道,翠绿的草皮,与一点点秋日的阳光相得益彰。李葵一刚运动完,在绿色围网下坐下,觉得脸上身上都汗津津的,便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件短袖,听旁边的女生们聊明星八卦,有时也插一嘴从方知晓那里听来的某某男星的绯闻,成功惊倒一大片。
距下课还有十分钟时,她起身去洗手间。
操场旁边的这个洗手间很小,和教学楼距离也远,平时很少有人来,因此更干净些。李葵一从校裤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两张纸出来,刚要进去时,忽然听到了啜泣声。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脚步一顿,停在洗手间门口仔细听了下。
确实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安慰。
像是赵佳玮的声音:“……其实你已经很优秀了,年级第二也不是谁想考就能考的啊,别哭了,啊。”
看样子,哭的人是张允。
张允带着哭腔的声音随之响起:“我就是觉得凭什么……凭什么我比她努力还是考不过她?我每天来得比她早,走得比她晚,体育课都在背单词,周末我还去上补习班,但我就是考不过她!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大家肯定也都这么想……”
“没有啊,大家都觉得你能做到这么努力很厉害啊,真的,努力也不是谁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张允问:“那你觉得她努力吗?”
赵佳玮犹豫了会儿:“挺努力的吧,我经常在课间时看到她刷题,不过,咱们班比她更努力的人也是能数得着的。”
“但大家还是考不过她,都被她甩开一大截……凭什么啊,我真的不服。”
李葵一站在洗手间外,手指握起,抿唇想了片刻,转身离开了,脚步放得轻,就像自己没有来过一样。
她不知道张允这种算不算是讨厌她,但,应该是对她有怨言的吧?
她也无法言说自己现在的心情,大概是有点震撼吧。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都在告诉她,天道酬勤,她也一直相信这句话,所以她愿意为了改变现状去拼搏。她背很多书、做很题,可以一整个暑假都泡在图书馆,于是,当她取得好成绩,她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努力。
可是有人比她更努力啊。
此时此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努力不是可以被当作信仰的东西。
她必须得承认,她在学习方面挺聪明的,尤其是面对应试教育时,她很会从中去寻找得高分的规律——如果能把这点小聪明视为“天赋”的话,那么她自己在取得好成绩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就不再是百分之百了,因为天赋,顾名思义,是老天赋予的。
这样的话听起来会显得她很自负,就好像在说其他人都没有她聪明似的。她不是想要强调自己的聪明,她只是意识到,人一生下来,被分配到的资源好像就是不平等的,有人占了智慧上的红利,有人占了外貌上的红利,有人占了财富上的红利,还有人占了时代的红利,若无视这些“天赐”的东西,一味地强调自己的成功是因为自身的努力,是不是也算一种狂妄呢?
她以前就是太狂妄了。
那努力就一文不值吗?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努力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事,那么,这其中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到底什么样的努力才能换来回报呢?她又想不明白了。
周记里问问刘心照吧,李葵一心道。
她胡思乱想着,连洗手间也忘了去,好在体育课很快下课了,她趁着课间去了一趟,顺便在洗手池处捞起水洗了把脸,黏着的汗液被洗掉,瞬间清爽许多。
刚回到教室,手里就被塞了把喜糖,发糖的女生叫何琳,说自己家里添了个妹妹。李葵一忙说“谢谢”,又说“恭喜”,何琳展颜一笑,从第一列开始,给同学们逐个发糖果。
教室里一时闹哄哄的。
贺游原正在座位上整理期中考试的错题,何琳的糖果发到他时,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了声谢。何琳觉得这位大帅哥最近有点奇怪,怎么说呢?好像……有点温柔?
或许是他笑起来有点蛊人,女生脸上一红,多给了他几颗糖。
贺游原随手剥开一颗,扔进了嘴里,正要低下头去继续整理错题时,他忽然听到又来孟然座位上串门子的王建波小声对孟然说:“你看李葵一。”
用的是那种调笑的语气。
贺游原笔一停,几乎是下意识地看过去。
她半侧着身子,边笑着和她斜前方的女生说话,边举着胳膊用手拢起头发,一只皮筋儿套在她手腕上。
怎么了么?她不就是在扎头发吗?贺游原不解。
可他分明听到了前座的两个男生心照不宣的笑声,赤裸裸的,未怀好意。
他再次抬眼看过去。
这一次,他明白了。
她身上穿着校服短袖,极宽松,当她抬起胳膊扎头发时,透过她空荡的袖口,可以看到她鹅黄色内衣包裹下的微微隆起的胸脯。
“……其实找个男朋友就好了,多揉一揉就大了。”王建波又贱笑着,压低声音对孟然说。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拎了起来,紧接着“砰”的一声,一只拳头就落在了他左颊上。
贺游原把他往地上按,他挣扎着,踢到了桌子,桌子上的书哗啦一下全都掉在地上,溅起微尘。这下全班同学都被惊动了,回头看到这场面,顿时目瞪口呆。几个男生反应过来,急忙过来拉住贺游原,在他下一只拳头落下之前,架起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扯开了。
可王建波的嘴角已经被他第一下打出了血。
谁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贺游原眼睛都红了,盯着地上的王建波,气得拳头发抖,几个男生只好拦在他身前。走廊上有其他班的学生注意到了,挤在窗子里和教室后门处看。
很快,有人去办公室叫了老师。蒋建宾听说班里有学生打架,也气得要命,风风火火地赶来,没说二话,揪起贺游原和王建波的耳朵把他们俩带走了,出教室时转头冲班里的学生怒吼一声:“看什么,都给我滚回去学习!”
同学们被班主任这么一喝,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好奇,和前后左右的同学小声打听起来:“哎哎,贺游原为什么要打王建波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时王建波已经躺地上了。”
“不会是王建波又说什么了吧?他那张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话……”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正好是政治课,但蒋建宾去处理打架的事了,没来上课,政治课代表就让大家把政治练习册拿出来做。班里的氛围很是躁动,而孟然作为班长也没有心思去管,因为他大概是知道贺游原为什么会打王建波的。
贺游原和李葵一是什么关系啊?他竟为了她揍人。
要知道,在一中,打架斗殴是可以被开除的。
李葵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担忧地蹙了蹙眉:贺游原不会被开除吧?
她同样想不通贺游原为什么会对王建波动手,这人虽脾气坏了点,但总归是知道轻重的,平日里发脾气也是小猫小狗式的闹别扭而已,怎么就突然动手打人了呢?
她几乎可以断定,是王建波惹了他。
她不是偏心贺游原,她就是相信,他不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