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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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葵一有那么一瞬间也在想,她是不是在贺游原面前表现得过于强硬了,她一定要那样表达自己吗?她是不是该收敛一些锋芒?毕竟,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都在告诉女孩子,在喜欢的人面前,要学会示弱,这样才会惹人喜爱。
可是,那个会示弱的人,和她李葵一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贺游原喜欢她,却不知贺游原喜欢她什么。她希望,他喜欢的是她这个具体的人,而不是对她产生所谓保护欲。
所以贺游原,我现在是很真诚地站在你面前,向你暴露我最真实的性格。你会在我身上发现野心、发现欲望、发现攻击性、发现矛盾与冲突、发现敏感的神经末梢……若你看清我的世界后,不想再喜欢我了,那,你自便好了。
当然,我想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你,所以,我也想要去你的世界看一看,探寻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画室在学校附近的一幢写字楼里。这里有众多教育辅导机构驻扎,什么学而思新东方、少儿英语、早教中心……花花绿绿的招牌挂在外墙上,看得人眼花缭乱,“小红象画室”的标识夹在其间,不是特别显眼。
走进大楼里面,李葵一说:“原来小红象画室是做艺考培训的啊,以前我看到它,还以为是教小朋友画画的地方。”
贺游原按下电梯,笑了笑:“名字很有童趣。”
李葵一认同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很适合你这种幼稚的人。”
“行,我幼稚。”贺游原拖腔带调的,进了电梯,他双臂交叠,懒懒地倚在轿厢上,快速地瞥她一眼,接着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我在别的女生面前一点儿也不幼稚。”
李葵一猝不及防听懂了他的意思,呼吸微微一滞。
干嘛突然说这个呀……
她没有接话,只抓紧了自己的书包系带,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木头人似的。贺游原脸上也发烫,转过头盯着电梯内壁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狭小密闭的空间,和空间里的人,一样局促。
从来没觉得从一楼到十一楼的距离那么漫长。
“叮”的一声响,解救了两个青涩拘谨的少年人,他们强行摆出一副淡定从容的面孔,一块儿从电梯里出来了。
“会不会遇到同学啊?”李葵一后知后觉地担心。
“不会的,我们班只有我一个艺术生,我们年级里倒是有几个学美术的,不过他们好像还没开始找画室。”
“哦。”李葵一跟着他进到画室里面,“那你怎么那么早就开始了?”
“我初中就在混这种艺考培训画室了。”贺游原说,“因为艺考和文化课考试不一样,它需要更多的信息资源。如果不提前了解的话,到集训之前再去做选择,就会很慌乱、很盲目了。”
李葵一觉得很有道理:“信息拥有程度确实影响选择的好坏。”
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不得不说,画室的面貌不太符合李葵一的预期。在她的想象里,画室应该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方,随处可见石膏像、色彩、线条……结果她发现,画室其实和学校差不多,里面是教室、办公室、优秀作品展示墙……
他们在优秀作品展示墙前停下。
李葵一不是谦虚,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没什么艺术鉴赏力。从来没有去过美术馆,学校里的美术课也形同虚设,审美教育这一块儿对她来说是缺失的。她盯着其中一张作品看了半天,没想通苹果上的色彩为什么是一块一块的,好像不是很丝滑,而且这苹果画得也太黄了吧。
贺游原见她看这幅画看了很久,不太高兴了——他带她来这里,可不是让她看别人的画的。他直接把她拉到一幅风景画前,眼神里透着骄傲:“罐子和苹果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在婺源的雨后写生,你可以好好欣赏。”
李葵一本来想骂他好自恋,可话堵在嘴边又骂不出来。雨后黄昏里,霞光灿烂,天边是粉红、奶油黄、春日青,暖融融的日落里,山峦和树木却透着点冷调,色彩灵动又浪漫,不禁让她想起他曾送她的那束花儿,也是这样的梦幻。
他似乎习惯如此用色,热烈、鲜明,情感性极强。
“好看吗?”他问。
李葵一由衷道:“好看。”
她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贺游原正垂着眼睛看着她,得意地上扬着嘴角,笑意悠然清浅,像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这个人怎么这么臭屁呀!她明明是来挖掘他身上更深层次的东西的,怎么到头来,他还是老样子啊?
可是,这就是他呀,不是么?
他这个人,喜形于色,水晶一样清澈透明,阳光也无法经他身上投落阴影。
明明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了几分,李葵一却还是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什么看啊?”说完,她转过身要走,“我要回去了。”
“好。”他低低地笑,“我送你下去。”
笑什么笑啊,笑得真讨厌,李葵一边走边气冲冲地想。
新一周的起始,刚好也是十二月的开端,不知不觉间,2014年也要过去了。明明是一样的日子,但总觉得光阴流逝得比以前都要快,是长大的缘故吗?
在食堂吃晚饭时,李葵一还饶有兴味地跟周方华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
“我觉得就是因为长大。”周方华说,“长大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自己了,所以觉得一天天的过得特快。”
李葵一笑:“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会越过越快?就像被加速了一样,停不下来的话不会很痛苦吗?”
“不知道。”周方华摇摇头,“应该不会比高中更痛苦吧?”
说完,两人相视笑了起来,像是一种面对当下繁重沉闷的学习生活的自嘲。
晚自习放学后,李葵一没有收拾书包回家,而是留在座位上写作业,边写边等贺游原过来。
十七班的学生很快走光,只剩下李葵一和张允两个人。张允发觉李葵一没走后,从数学题中抬起头来,看向她,既惊讶又疑惑,同时心里升腾起巨大的不安。
可她没办法去问:你为什么也要留下?
十分钟过后,张允不太能够忍受得了这种压力,起身收拾书包离开了,她过于忧虑,连“再见”都忘记跟李葵一说了。
张允前脚刚走,贺游原后脚就从画室那边赶了过来。
他身上依旧挂了缤纷色彩,兴冲冲地跑到李葵一前桌的位子上坐下,刚想跟她贫两句嘴,她就抬头看他一眼,说:“把你期中考的卷子拿来,我先看看你的情况。”
进入角色这么快啊,贺游原撇了下嘴角。
他起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弯下腰翻找了半天,才把所有试卷都找齐了。
“喏,都在这儿了。”
李葵一接过那堆皱巴巴的卷子,嫌弃得很:“你买个试卷夹不行吗?”
“行啊。”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葵一见他态度良好,暂且放过这一茬,从语文开始,一张张地翻看起他的试卷。
“你语文的主要失分点在现代文阅读和作文上,客观题都答得不错,说明还是下功夫学了的。”
听到表扬,贺游原得意洋洋,但眉梢还未扬起,就又听到李葵一说:“我刚刚读了一遍你的作文,怎么说呢,有点《红楼梦》的感觉了。”
贺游原更是受宠若惊:“不至于吧?”又怀疑起来,“那满分60怎么只给我42分啊?”
李葵一白他一眼,咬牙切齿:“满纸荒唐言。”
贺游原:“……”
“你那次写记叙文不是写得很好吗?怎么议论文差成这样?”李葵一问他。
贺游原理直气壮:“我要是知道为什么的话,就不会差成这样了。”
“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不知道啊?”李葵一气死了,手指点着他的试卷,“你自己看看你这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著名的文学家麦尔塞夫说过……你告诉我,麦尔塞夫是谁啊?”
麦尔塞夫,当然是myself啊。
贺游原见被她识破,抿着嘴憋起笑,心虚地瞅着她,结果没绷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编名人名言都编不出个像样的,你怎么好意思笑!”李葵一锤了他一下,却在发完火后,也没忍住,闷声笑了。
这个人真的讨厌死了,写作文也花架子不断。
“还有——”李葵一快速敛起嘴角,脸一板,“你都高二了,举例论证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司马迁的例子了?让他老人家瞑目吧!”
……
好不容易给他讲完语文,再一看数学,问题更大。李葵一发现这个人连草稿纸都不会用,这里算一下,那里算一下,计算出错后,根本找不到出错的步骤在哪儿,铅笔字迹上面叠着黑水笔字迹,黑水笔字迹上面还能叠一层红笔字迹,乱七八糟的,毫无秩序可言。
“你不要不以为然,良好的打草稿的习惯是数学学习的基础,甚至是理科学习的基础。你要在草稿纸上把解题思路呈现出来,像解题一样认真对待它,这对你强化思维是很有帮助的。”
“那多慢啊,题要做不完了。”
“练啊,多练练你就形成习惯了。”李葵一又说,“接下来是刷题的问题。这段时间你做了很多题,积累了不少题量,这是很好的,但你刷题需要注意效率。刷题不是刷完一本习题册就完事儿了,你真正掌握一道题,比你盲目地刷一百道题要好。刷题时不能闷着头解,一定要多思考,从题目里学会总结、推导。你自己推出来的东西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然的话题目稍微变个形式,你就又不会了,这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贺游原有点担心了:“我现在开始晚不晚啊?”
“还好,高一高二就是刷题黄金期,我待会儿带你刷一页题找找感觉。”
“好。”
她说能行就一定能行。
试卷一张一张地看下来,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贺游原不敢不认真,他不想让李葵一的努力白费,他也知道,这一道道题目铺就的路途,或许通往他和她光明的未来。
两人正埋头分析历史试卷时,校园里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铃声,他们吓了一跳,不知这个时间打铃干什么。李葵一扒开校服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
正想感叹一句“这么晚了啊”,铃声停了,教室里的灯也“啪”地一下灭掉了,二人顿时陷入黑暗中。
“别怕。”贺游原迅速握住她的小臂,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扒拉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四周终于有了点光亮。
“是到熄灯时间了吗?”李葵一想起周方华好像说过,学校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会统一对教学楼进行断电,防止有的教室忘记关灯,也防止有学生在教室里逗留整晚。
“应该是。”
补习没办法再继续了,两人只好收拾书包。李葵一刚把书包拉链拉上,就听到贺游原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
“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学校要关大门了!”
“啊!”
那可真是太糟了!
贺游原把李葵一的书包从她手里抢过来,抓起她的手腕就往教室外跑,出了教学楼,飞奔上主路。校园里黑洞洞的,连路灯都灭掉了,只有宿舍楼那边的窗子里倾泻出几片薄弱的光,他攥紧手里的她,加快了速度。
风声从耳畔呼呼啸过,路旁的树影唰唰后退,李葵一的心脏快如聒噪的鼓点。有他牵着,其实省力很多,但他太快了,她的脚几乎沾不了地,冷空气直接往胸腔里灌,又疼又闷。
跑过学校里的拱桥,有几个正在校园里做最后一遍巡逻的保安远远看到了他们,用手里的大手电在他们身上追了几束光。
“慢点儿跑!别摔着了!”一个保安叔叔吼着。
在灯光的簇拥下,他牵着她一路向前狂奔,破开无边汹涌的暗夜,仿佛那是他最坚定的使命。
终于临近学校大门了,值守的保安叔叔看他们跑过来,在伸缩门右侧留了一道缝儿。
“下次别这么磨蹭!”保安叔叔笑着骂了一声。
“谢了!”贺游原牵着她跑出去,没有回头,只晃了晃手臂。
拐入校门口的小道,两人停下奔跑的脚步。李葵一胸腔里灌入的冷空气开始翻涌,她立刻咳了几声,贺游原也重重地呼出几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把二人的书包都丢到地上,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李葵一觉得目眩,似乎睁不开眼睛,只顺势低着头,佝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而贺游原的手臂虚揽着她,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扎进了他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抚。
她的脑袋离他的颈窝如此之近,他只要稍侧下脸,就能蹭到她的头发。她的气息喷薄而出,尽数洒在他的肩颈,有些微弱的气流甚至钻进了他的领口,轻轻地搔他的胸膛。
贺游原紊乱的心跳尚未平复,浑身的血液又倏尔僵住,身体也在一瞬间绷紧。
他知道她是无意的,但他还是快要疯了。
他微仰起脸,喉咙大幅度地上下一滚,放在她背上的手也缓缓收紧。
一动都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葵一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意识也渐渐恢复清明。
眼前就是贺游原的脖子,在夜晚模糊的光线下,她却连上面细青的脉络都看得清晰。
她反应过来,她好像离他太近了。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了垂眼,想要跟他说声抱歉。
这时,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覆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