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点
桃芮丝说,拍卖会将在一个小时之后进行。
可是自从玫娅走进这里,很怀疑她们到底能不能分辨多久才是一个小时。
尽管在玻璃门外已经能听到喧嚣的哄闹声,从前厅通往赌场竟然还要不知道拐多少弯。
里斯一开始走在队中间,后来为了寻找角度拍摄逐渐掉了队,他对着墙上的装饰画、低矮的吊顶拍了很多张,托着相机追上队尾的玫娅时听到她低低地念着什么。
“你不会在施什么咒语吧。”他开着玩笑。
玫娅的脑袋再低一些,就几乎要全部埋进桃芮丝给她打的那朵大蝴蝶结里去了,她的声音在纸牌翻飞、骰子乱响的声音里不太明显,里斯一边低下头去听她讲了什么,一边还要注意和她保持距离,毕竟领头的桃芮丝时不时就向后看一眼。
“只是习惯记路。”玫娅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一边低语一边动着手指,“向左转就是弯一下左手的指头,向右转就是弯一下右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被蒙上眼睛之后押往神秘研究所的可怜博士呢。”
玫娅笑了笑,低下脑袋没再回他的话,她也知道在这样没有岔路的道路上,记路是一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可是就像有人喜欢踩着砖缝走,有人喜欢踩着砖块的中间走,人并不是因为意义才存在的。
以上的争辩,玫娅很小声地在心里悄悄说了一遍,小声到嘴唇都不用动。
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某人在被围追堵截多次,小巷逃亡多次之后形成的记路的本能。
越靠近赌场的正间,天花板就压得越低,低饱和度的昏黄灯光混合着大团烟草的气味,玫娅还没走进去,就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她下意识捏住围巾,睫毛抖了抖,突然脸上一凉,她转着眼珠,发现是桃芮丝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拿了几杯饮料,她将微凉的杯子贴在玫娅的脸上,无辜地眨眨眼,“在这里喝点提神的很有必要,这也是赌场提供的最良心的免费礼物了。”
桃芮丝似乎看出玫娅心中所想,她伸出手去,几乎可以碰到天花板上的油画彩绘,“这还是理查森·布德在这里打工的时候画上去的。”
“我早就想说了。”南希抿下一口满是气泡的冰汽水,细细密密的小气泡霎时覆盖在口腔的黏膜上,喉咙管里都是气泡爆开的嗡响,她转向桃芮丝,语气疑惑:“桃芮丝,你对这里,我指的是对镇子上的一切都好熟悉,简直像是在这里长大的。”
玫娅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学会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但是她猜桃芮丝应该天生就有这项能力。桃芮丝微笑了一下,神情自若地和南希撞了撞杯子,却没有回答她问题的意思,南希与她对视几秒,放弃般地举了举杯,再次喝下一口冰汽水,没有再追问。
汤姆早在踏入这里的第一秒就带着他的筹码向人群飞奔而去,赌厅与前厅华丽繁冗的装饰风格完全不同,除了头尾两张很大的桌子,绿色的小桌也一排一排地排开,玫娅没找到多余的装饰品,或者说,花花绿绿的老虎机和围在桌子周围吞云吐雾的人潮已经构成了最好的装饰。
赌客大部分是男人,穿着各异,混合着烟草味的洗牌声与咒骂声在牌桌上徘徊着,把逼仄空间里本就稀薄的空气搅得更加浑浊,玫娅忍不住咳了咳,挥着手试图驱散沉闷难闻的气团,她有些明白桃芮丝的话,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水,清凉的薄荷气息从后脑冲上来,让她的脑袋清醒了点。
几个人商量了下,就在这里散开,南希的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眼睛亮到布莱克有些心惊,他眼含歉意地向桃芮丝颔首,陪着南希向最近的那张牌桌走了过去。
“雄性还真是奇怪,天生就会自以为是。看他一脸抱歉的样子,就好像已经深陷两个女人的情感旋涡了。”桃芮丝冷笑着拨了拨红发,莱克憨笑着对她说:“我不会自以为是的。”看起来还有后面半句,只是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的时候桃芮丝已经牵着玫娅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玫娅的手被桃芮丝抓着,她手指上那枚宝石戒指硌着玫娅的手指,玫娅不安地问:“你的首饰要不要收起来?这种地方是不是不要露富比较好?”
她的声音很快被卷走,桃芮丝脸带疑惑地扭头看她,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听到,她瞄准一个老虎机,从围观的人群中硬生生挤进去,像一尾鱼游入鱼群,玫娅看到她毫不费力地单手提起一个健硕男人的后衣领,像挪动甲板上那张椅子一样把他挪开,“闪开!”玫娅听清了桃芮丝所说的这两个字。
好吧。玫娅发觉自己大概是多余的担心,如果有人敢偷桃芮丝的东西,桃芮丝大概也敢直接把那人拆了,加倍地抢回来。
真不知道她哪里学的这么酷的社交礼仪。
老虎机因为规则简单,操作没有难度,是赌场里数量最多的机器。玩法很简单,铁皮箱子外面是拉杆,正面的三个玻璃窗口里有不同的图形,拉下拉杆之后机器会发出雀跃的响声,好像你拉动的不是拉杆而是礼炮,玻璃框的图形也会跟着转起来,如果最终三个图形一致,就是出现了超级大奖。
当然,这里的大奖图案并不是老虎,而是龙。
红色的冒出两个尖角的龙,张开的骨翅几乎要穿破屏幕。
“大奖......大奖!”
指着屏幕上的红龙图形的,分明就是汤姆。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原本肥硕的脸蛋就显得更加胀,他激动地在台面上锤了几下,和周围环境融入得很快,屏幕上这时出现了祝贺的画面,机器一阵摇晃,钱币掉落的声音不断滚出来,汤姆急忙弯下腰去拿,出币口设置得很低,他却毫不在意地几乎跪趴在地上,近乎疯狂地捞着金币。
“真是好运。”桃芮丝绕着发出感叹的人群,轻轻将滚落至她脚边的金币往汤姆身边一踢,“你可以选择拿着这些金币走人,也可以继续把它们换成筹码,说不定会赢得更多,你会怎么选?”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显而易见,甚至她的话还没有传到汤姆的耳朵里,他就抱着一怀抱的金币往兑换筹码的窗口走去,以至于玫娅觉得她的话根本不是对汤姆说的。
桃芮丝捏起拳头,金币就一声不响地在她手里被碾成了金粉,她笑眯眯地把金粉往试图霸占老虎机的男人脸上吹去,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瑟缩一下,装作追逐着金粉走开了,桃芮丝于是慢悠悠地坐下,又向玫娅招了招手,“你来试试?”
玫娅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不安地左右打量了一下周围人,在他们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挪步到桃芮丝身边,她掂了一下袋子里的筹码,决定把这些免费筹码用掉以消磨时光。
没想到接下来被桃芮丝带着在各个桌子上晃了一圈。
玫娅几乎快要相信桃芮丝说她今晚运气很好,但是鉴于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她随口以全部的财产发誓时脸上的表情一样,玫娅不敢听她的鼓动,总是在赢了一轮之后就收手。
直到这一局,她犹豫了。
玫娅羞于告诉桃芮丝,她其实挺擅长算数和记牌的。
21点会抽掉大小鬼牌,这里用了两副,因此有104张牌,花牌算作10,A牌既可以算作1也可以算作10,玩家要使自己手上的尽可能接近二十一点而不超过,否则就算爆掉。庄家给自己发一张名牌和一张暗牌,每位玩家两张名牌,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要第三张。
在玫娅之前的两个男人已经爆掉,剩下的一个表示停牌,点数停在十八点,她的运气不错,拿了4和6两张,于是这轮肯定选择要,庄家是个个子高挑的男人,却长着张娃娃脸,深蓝色的头发被银色的眼镜细框压着,多了点稳重,玫娅对他过于甜蜜亲切的笑容接受不能,抿着嘴唇将宝石花纹的纸牌收回怀里,她摩挲着纸牌的硬质边角,并没有先看,而是直接在桌面上掀开。
从没有觉得手握短剑的白胡子国王这么亲切。
她手上的点数到了二十点,是现在场上最接近二十一点的玩家,而庄家手里的明牌是十,他掀开那张暗牌,冲玫娅微笑时她才发现对方的眸子圆得出奇,弯起眉眼时像叼着鱼的猫。
暗牌是三。
玫娅和桃芮丝在开始游戏前已经站在牌桌前看了一会,玫娅回忆着前面几轮已经出现过的牌数,觉得她的赢面很大。
老实说前面那些纯靠运气的游戏,就算她获胜了,也觉得那种胜利太缥缈,而她站在二十一点的桌前,竟然有种自己可以通过计算而参与输赢的掌控感,难免有些沉溺,当庄家抽出最后一张牌,墨绿色的眼睛含着笑意看向她时,玫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大概笑得太明显了。
这不影响她看着对方翻牌时呼吸一窒。
庄家的最后一张,红桃8。
“不好意思了,黑头发的小姑娘。”她的筹码被收走的时候这句话轻轻飘到了玫娅的耳朵里。
桃芮丝揽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看向那人胸前的铭牌,“用不着抱歉,我的朋友已经在其他地方连胜很多次了。”她微微低头,想着要不要出言安慰一下玫娅,却见她一脸迷茫,于是低声问她:“怎么了?”
玫娅咬着下唇,如果桃芮丝逐渐学会的能力是任意拒绝他人,那么口是心非可能是玫娅天生就会的,她摇了摇脑袋,塞在围巾里的黑发和围巾尾端的穗子一起晃起来,“......没什么。”
只是她明明记得,红桃8这张牌,在三轮以前出现过。
二楼的监控室里,有个男人正坐在皮质椅子里。
这把表皮柔软、坐深充分的皮椅,完美地满足赌场安保负责人昆·林奇平时用来躺着的需求。
男人的坐姿很端正,端正到与这把皮椅的设计风格不相匹配。
然而昆此时只能将话压在心里,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侧,男人正对着的屏幕上,黑发黑眸的少女正咬着玻璃杯的杯沿,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您知道的,警官,我们这是政府特批的赌场,合法合规,玩家凭运气赚钱,我们凭本事赚钱,绝对不存在什么问题。”
很轻的笑声从帽檐下传来,男人站起身,虽然只是轻轻拍在昆的肩膀上,他却觉得骨头都快被掌风震碎了,“那就管管你的人,小姑娘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要被他骗,安的什么心?”
“不过今天我们确实不是为了这事来的,接下来的拍卖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