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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储妃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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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县主歪在家仆不辞辛劳特意为她搬到山间的绣榻锦褥上,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家仆报知梁武的去向。

那家仆常年跟着她,对她的心思颇有几分揣摩,知道他这位主子常有惊世骇俗之举,战战兢兢地报了梁武动向后却见她也没什么异动,只是如常,这才放了心。

谁知永安县主笑了笑,却转身问坐在一旁胡床上的公孙萦:“梁武和郭七很熟吗?”

公孙萦顿了顿,沉吟道:“还好吧,他们是亲戚。梁武的兄长娶了郭七的从姊。”

“也不算什么太近的关系嘛。”永安县主依旧笑得灿若桃花:“不是什么几世几代的旧家亲故,男女之间不该太熟吧。”

公孙萦不由得头大,这永安县主,自己整日同男人们往来厮混,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然她是个有心计的,自然不肯露出来,更加不愿说错了话得罪梁、郭二人。

梁武的从兄是她妹婿,而郭家与公孙家同是东宫阵营的人,公孙萦虽小小年纪,却颇有几分见识,一向心思清晰,言行滴水不漏。

“公主可是想错了,这梁武本是个没正形的,见了谁都那样,和姜家的几个女公子也是说笑无度,从不设防的。我瞧着郭七是个没开窍的,根本不顾及什么男女之分。我觉得也就阿兕那样的不会恼了梁武那样的,像梁武这样常常不受待见的武家子弟,好容易见了个和他一样没心没肺不嫌弃他的,那还不多说上几句?”

永安县主听了,果然眉开眼笑,又道:“就你们这些世家事儿多,还要区分个大夫、武家,高门寒门的。我瞧那梁武就好,不像那些旧家子弟们虚头巴脑,又没出息,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你瞧那梁武,无论骑射还是狩猎,真是出手不凡……”

公孙萦笑意盈盈地听着永安县主絮聒,心里却不由腹诽,她固然也承认如今的许多贵家子弟浮华的不像样子,就像她五叔那样的多得是。可是这也不见得出身武家、跻身外戚之族出来的梁武又能好到哪去,不照样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

骑射狩猎本事好算什么,若不沙场效力,不过就是贵公子们的玩意儿。这梁武都十七岁了还没一点长进,太学不好好呆着,连个郎官也不去混,又能好到哪去呢?

可是她知道永安县主的心思,又怎么会戳破呢,便也随着县主的话随口夸赞梁武几句,永安县主果然欢喜异常。

她们二人只管说着闲话,不远处的贵家子弟和贵女们也自欢乐,登高山、俯低谷、采山花、插茱萸、赏菊花、食肥蟹、饮佳酿……人人欢乐,好不快活。

忽然山下飞来几骑,腾起烟尘,永安县主等人正纳闷,公孙萦却猛然从胡床上站了起来,变了脸色。

转眼那几骑已弃了马奔上山来,尚未到诸人面前,便连滚带爬地道:“太子妃薨了,请公主与诸位速速回京。”

众人皆是大惊,纷纷收拾了在随从的护持下下山而去。

公孙萦不待从人全部到齐便急急不行下山,永安县主虽然知道此事重大,仍是是乘了步辇下山。

唯姜六、郭芩、邵朱赶不上落了后。那邵朱便讷讷道:“真是奇怪,太子妃也是公孙三娘子的从姊,寝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她倒是能和咱们从容出游,谈笑风生?”

郭芩是个不过脑子的,道:“太子妃早年入宫时,这公孙三娘子还年幼,不得时常相见,未必能有多少感情。”

姜六觑了一眼她二人,道:“公孙家的女儿个个出色,我们不好猜测的。而且太子妃薨了,牵动朝野,这节骨眼上……话还是少说些。”

姜家的六女公子也是个出色的,她说的话也大有道理——邵朱与郭芩脸色微变,再不言语了。

待众人回京时,东宫已开始治丧。一切自有太常寺官员办理,原本有条不紊的,谁知曾经侍奉太子妃的一名侍女因太子妃薨逝而悲痛欲绝,竟自悬白绫,追随而去。

其时这侍女已被升为东宫女官,太子便上表请为其厚葬,并厚赏其家。

于是众人唏嘘感佩不已,皆称颂太子妃平日御下宽和仁慈,感动得东宫女官也以身殉葬,堪称女子表率。

诚如姜六所言,太子妃之薨牵动朝野人心,整个朝野犹如一个锁在冰层中的巨大火球,随时可能喷薄爆破。于是自太子妃大丧之日起,虽人人都憋着一口气不肯乱说话,生怕引动整个朝野,成为第一个出头鸟。

太后与天子怜惜太子妃贤淑敬慎、少年早夭,故而下令格外厚葬。天子命太常制定葬礼流程,并在流程之上略作改动,给予死后哀荣。

天子诏命宫中自贵人以下并诸公主、封君等亲临吊唁,朝中公侯、外戚、士大夫凡六百石以上者与有品阶之世家夫人皆全程会葬。

灵柩出殿之时,许以鼓吹、鸣钟鼓。女侍史二百人则素衣相送,引棺唱挽歌,由黄门宦者引出宫门。

天子怜惜公孙父子,许其三月之假,并派宫中使者善加抚慰。

然而死后的荣耀不过恍惚如梦,死者已矣,结束了人间的荣辱哀乐,而生者还要继续,分合争衡永无休止。

朝中各家人人翘首等待太子妃的人选,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更是跃跃欲试,各方走动,盼着能够送女入东宫。太子妃的选择,事关朝局,往往慎之又慎,而谁也没想到此事竟迅速尘埃落定了。

太子妃薨逝后不过一月,公孙尚的孙女、公孙汲的侄女、公孙懋的第三女、公孙太子妃的从妹公孙萦便被迅速纳入东宫。同时入东宫的还有城门校尉萧域家的庶女。

秉承太后与天子之命,太子原是要求娶公孙萦为太子妃的。哪知公孙萦竟主动请祖父公孙尚向天子上书,陈说身为臣子之女,淑仪不足、无德无能,且逢太子妃新逝,不敢以正室自居,甘居妾室。

起初天子以为不过是此女明进退、自谦抑之意,便赞公孙懋的第三女公子有情有义,无骄矜之态,坚持以其为太子妃。

哪知公孙萦心意已决,后亲自上书天子,明其坚决请辞储妃的心意,为表此意坚决,最后陈辞说若不能达其意、悯其情,则宁死不入东宫。

天子知其意不可夺,最终允其为东宫姬妾之首的良娣,并谓待太子妃薨逝满一年后,再图封妃。

太后听闻这样一个不足双十的小女儿竟这样守义遵礼,十分欣慰,成婚不过数日便亲自召见,赐予极厚。

因感于公孙萦的懿德,拔擢其父公孙懋为魏郡郡守,成一方大员。同时公孙尚亦加封公爵,公孙汲加将军称号。

太子见公孙氏又将家中女子入于东宫,当初因为禁足时恼怒公孙一族袖手旁观的怨气也就解了。且他如今处境艰难,此前屡被天子申斥,又有九江王在京虎视眈眈,也愿笼络公孙氏,因而自知从前为防备公孙氏而冷淡太子妃的事如今是不能再重蹈覆辙。虽前有卫后之怨,但退守一隅的形势,却也令他不得不先顾眼前了,于是待公孙萦自然亲厚。那公孙萦虽容貌与声名皆不及公孙太子妃,然性情豁达,能随时而化,又会揣测人心,尽力笼络太子之情,因此二人情意也极和合。

于是人人猜测,公孙家的女儿为良娣,不过是个过度,以公孙萦的出身,迟早都是太子妃,而萧家的庶女虽如今父亲得以重用,却始终是个寒门出身,能够入东宫已是令人艳羡,然而比起良娣公孙萦来说却只是个陪衬。

公孙氏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而公孙家与东宫的关系也似乎没有改变。素来与公孙家不和的司徒王昶难免心中恼恨。

他身为太子傅,在东宫危急时刻,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连太学生都发动起来进言上书,拼着与天子撕破脸地维护东宫,最终却还是比不上公孙一族送上一个女儿。

其间卓宣亦趁机拱火,道:“到底是公孙司空懂得世故人心啊,当初不费一兵一卒、明哲保身,在天子那里迎合圣心,得了天子信任。如今又借着太子妃薨逝,另送一个孙女入东宫恢复与东宫的关系。真是两面讨好、稳如泰山啊。好手段!”

王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面上却只眉头一挑,道:“不过是家大业大罢了,老滑头。”

卓宣微微一笑,道:“虽说公孙司空精明,但司徒如今倒也不必担忧,毕竟当初他在储君危难时袖手旁观,这根针一旦扎进去,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如今太子殿下娶公孙家的女儿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昶目光一闪,落在卓宣脸上,道:“你如何知道是权宜之计?”

卓宣低声道:“司徒还不知吧,属下听闻公孙太子妃病重时,东宫曾属意郭家的女儿,只是到了最后,还是天子权衡,定了公孙懋的女儿。如此可见,当初公孙家不顾姻亲关系,弃东宫于不顾之事,殿下并没有忘。”

王昶目光瞬间变得凛然,道:“这消息何处得来?”

卓宣道:“东宫有个小内官与属下是同乡,属下听闻此信,本不该告诉人,但不敢不报知司徒。”

王昶点头不语,状若沉思,谁知那卓宣又道:“司徒到底是太子傅,太子虽用公孙家,却还是与司徒贴心。只是这公孙司空可恶,让司徒在前面冲锋陷阵,他倒躲在后面做好人。若非如此,天子怎么到今日还以为他无私,仍旧选定公孙家的女子入东宫?”

王昶听了,心中大怒,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他虽信任卓宣,却极要面子,自不能在卓宣面前承认被公孙父子耍了。然而心里却恨得牙痒痒,公孙尚什么都没做,就在天子和太子之间,两面讨巧,实在可恨亦可畏。

除王昶外,别家也有艳羡的,也有妒恨的,也有看热闹的,因此除了生前亲友外,渐渐淡忘了这妙龄女子的芳华早逝。

待到十月底梁略剪灭叛乱凯旋还朝时,天子大喜,命将叛将收斩。此后便大开朝会摆宴亲□□劳,大加封赏并大赦天下,整个朝堂万千之喜,便全然泯灭了那曾经备极哀荣而又牵动朝野的一场丧事。

梁略回朝后,不敢矜功,屡次辞让加封。不过数日便上书天子,请求赦免降卒谋叛之罪。并陈述自去岁齐鲁并中原大旱后,叛首煽动流民并四处掠民,致使青州兖州徐州等地之民或被蒙蔽,或因家业殆尽而无力纳赋、谋生无法而被迫加入叛军,实属无奈。

天子听了默然良久,便问:“去岁大旱,不是免了青州民一年之赋?”

梁略听闻,并不答言,唯有叩首。

天子回首望向身边的中常侍曹允,那曹允便忙躬身回道:“此中必有别情,乃中郎将不敢言。”

天子听了心中大概明白其中隐情,怒道:“必是地方不法豪族借朝中之名敛财,竟然如此势大,致令堂堂皇子之舅、侯爵之子、朕亲封的羽林中郎将也不敢言。”

梁略见铺垫的差不多了,方顿首道:“臣效忠天子,不敢有二,又蒙陛下恩宠,忝列国戚。于公于私皆不能藏私。此中之情,不敢不言。虽青州民赋已免,然百姓家无存粮,难以活口,又有通渠架桥、修筑城池等徭役,其间官署难以出口粮,需丁男自备餐食。庶民不得已,为活口纷纷将田折卖于当地大族,以求得食并养活父母妻儿。若再不济事,便卖妻鬻子,最后实在无法,便卖身为奴。而那些无处卖身的,无衣无食,便流窜各地,死在途中的有十之六七,其间之惨烈,言语不能形容,便是州郡之官亦不能止。于是便有奸邪之徒蠢蠢欲动,挑动民变。其中许多叛民,不过是为活口,不得已而裹挟入叛军之中。庶民无辜,请陛下宽恕。”

天子听了这等惨事,更加触动心事,此前他下令籍田,外放刺史到各地,不是铩羽而归就是至今未果。关中自不必说,大族势力本来就深厚,更有晋州、兖州、豫州、冀州等地最为顽固。他派出最杀伐无忌的邵璟入晋,至今也未能复命归来,可见地方豪族到了什么程度。

当下天子也不点破,只问如何安置归降之叛民。

梁略便恭敬回道:“国朝初立时,命罢州郡兵,而于重镇驻军设防。然如今青、兖等地频频民变,而边郡之兵亦多年未补充,可于其中择选勇悍者,编入军户,或设郡兵于叛乱之地,或命其入西河、上郡、北地、雁门等郡驻防,闲时垦田,战时杀敌,如此便可军防、民生、社稷皆安。而如今民生凋敝,余下的,如家中尚有薄田或州郡官尚有田土可分者,便令其归乡从事农事、奉养父母,地方之民必安。”

天子点头,向左右侍从笑道:“朕从前只知梁家的人勇烈善战,不知还有经世治国之材。”

随后他又下席,亲自挽起梁略,并抚其背,道:“中郎将乃国之栋梁,勉励。”

随后命人请出梁美人母子,命皇九子阿獾亲自向梁略敬酒。

阿獾素得梁美人教导,便端着酒杯称呼梁略为“舅舅”,躬身敬酒。

梁略忙跪伏,道:“皇子金尊玉贵,梁略何等草芥,君臣有别,不敢承受如此称呼。”

天子先是向梁美人一笑,又道:“此非朝宴,乃是家人之间谈笑,正该如此。”

梁美人也笑道:“阿獾尚年幼,小儿为阿舅敬酒,兄长也当得。”

梁略犹自谦卑,只说皇子虽年幼也是天子之贵子,臣子不敢攀亲道故。

天子心中大悦,当即封皇九子为“城阳王”。

谁都知道皇九子不满五龄,尚未达到封王之格,却在这梁略立大功时封王,分明在抬举梁家。

而梁家乃是皇九子的外祖家,其中意味又令人想入非非。

一时朝中震动有甚于九江王留京一事,不但太子大为不安,而素日支持太子的朝臣及恪守礼仪的士大夫也都义愤填膺,纷纷上书劝阻。

王昶为百官之首,众臣见他也出面阻止,于是附议的不在少数,更有太学生再次联名上书,以“法礼”制止此事。

其中郭朗的上书算是较为平和的,他的奏疏中说道:天子统御域内,威服四海,必以其道。事关皇子嫡庶名分,又违礼仪,岂能率性封王?然天子亦顾人伦儿女,若封皇子为“公”,则父子之情得全,而天下物议亦平。

天子看了,淡淡一笑,对身边的小黄门笑道:“这个郭朗,比之王昶那些人会说话。只是什么事都往嫡庶名分上攀扯,还是为了东宫,此人倒也忠诚。”

虽然以王昶为首的朝臣反对,但皇九子到底还是破格封王了,且加封礼仪甚厚。

正在宴饮的太子听闻后,顿时变了脸色,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其时姬妾左右都在侧,唯有良娣公孙萦款款上前,命人重换酒盏来,亲自满上,递到太子面前。

那太子心中十分不悦,然碍于公孙萦的身份,到底阴沉着脸饮了。

那公孙萦屏退了众人,独自向太子笑道:“殿下何苦计较这些?”

太子虽不愿拂了公孙萦的面子,然心中怒意难消,何况这一次公孙家又是任凭朝廷闹翻了天只一言不发,难免迁怒于她,只是不便发作罢了。然而也难对她和颜悦色,于是便默不作声。

公孙萦却毫不恼怒,盈盈笑道:“太子是储君,将来要做天子的,襟怀宽广,当容纳天下才是,怎么吝惜一个王爵?”

太子听了,脸色稍霁,道:“你知道什么?陛下对我不满已久,又留下九江王点我的眼,如今又抬举梁家。储君这个位置,我坐了十多年了,怎么能不知道,此乃天下最惕惕怵怵之处。何况,这还是个上得去就下不来的位置。”

公孙萦淡淡一笑,拉起太子的手道:“惕惕怵怵四个字最是明白。太子既然已经知道,难道不不知,妾的祖父和父亲为何始终不在这些小事上出头吗?”

太子诧异地看着公孙萦沉稳从容却又不失娇美的容颜,不知如何作答。

“妾听说世上有一种鸟,无论风吹雨打,不飞亦不鸣。若有一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便叫人间万姓仰首惊叹,俯伏而拜。世上一切鹰隼,都该为这神鸟为臣为辅。”

太子听了,心里顿时澎湃不已,道:“你什么意思?”

公孙萦笑得妩媚:“妾一个妇人,哪里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觉得,世间那些燕雀整日叽叽喳喳的,可是叫来叫去,不还是个燕雀吗?到底不能冲上九霄。”

太子怔怔瞧着公孙萦,心里茫茫然的,莫非公孙家果真另有打算?他们是希望自己隐忍吗?还是希望自己暗中行动?而眼前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公孙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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