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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兵不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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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严控在掖廷宫里的宫人阿玉已经很多个日夜不能入睡了。

自从梁美人巫蛊案以来,她食不能安、夜不成寐,日日在掖廷丞所派的壮硕宫人监视下过着颠倒混乱的日子。

她常常想起,当初她家实在贫穷,又遇到颗粒无收的灾年。终被父母含泪舍弃换了三斗粗粮。只因年幼好调教,又生的干净,便被没入掖廷。然而出身良家子的上等宫人她是做不成的,只得充当粗使杂役。虽饮食粗劣,时常被打骂,却不再有饿死之忧,就是要忍些屈辱,她也甘心情愿。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也以为这样的日子将是日久天长,终其一生的。没曾想自己如此幸运,遇到了前来为太后宫挑选小宫人的女官梁暄。

梁暄那时候号为长乐宫的“女宫令”,虽然算不得太后宫有品阶的属官,然太后宫的内事多要先报与她。那时候梁暄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明眸皓齿、笑容粲然。阿玉彼时并不识文断字,也说不上这年轻的“女宫令”是怎么个好看法,只觉得梁暄一来,整个掖廷的沉寂黯淡都散去了,她小小的卑微的心房,仿佛被这光明感染,瞬间和暖起来。

后来阿玉也识得了些文字,甚至成了宫人中卓有文采者,那时她想起初见梁暄时的样子,心底便不由浮出诗里的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就是这样一个能照亮整个掖廷的美人,竟然选中了阿玉去做长乐宫宫人。此后梁暄亲自教她诗书,侍奉太后时也常常带她在侧。

她渐渐地了解了梁暄的来历,原来是征西将军家的女公子,父兄皆功勋卓著。她实在奇怪这样功勋人家的女公子为何要甘心来长乐宫做个女官,所谓的“女宫令”不过是临时加上的名号,并非正式职务。虽然在宫人们眼里那是令人眼热的,可她是功臣梁家的女儿,又是这样美好的女子,不是早该嫁的贤良子弟、养尊处优吗?

后来她听人说这梁暄虽是征西将军家的女公子,却是个庶出。若只是个寻常庶出女子,那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庶子,或者降低一下门第嫁个嫡子也就罢了。可是这梁暄因容貌出众、才德又盛,历来有女才子之称,其时正同宜都郡君亲自教诲养育的女侄顾绘素并称于世。

梁信除了嫡出的儿子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出类拔萃的女儿。

这样的女儿,自然不肯随随便便嫁了。可是在阿玉看来高高在上的将军家的女公子,放在雍都城中,却算不得门楣高贵。若就这样以乍贵六郡武人家的庶女嫁了,实在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梁信便托人攀上了中常侍曹允,借助这天子近侍终于将女儿送入了太后宫中。那时候梁家的想法简单,只不过要令梁暄到太后身边历练两年,见识些礼仪、陶养些气度,再结识些高贵妇人,彼时身份自然倍增,到论婚时要入高门,或许容易些。若得太后欢心,直接赐个高门子弟,那于梁氏门楣,可是烈火烹油的幸事。

阿玉后来开了眼界,也明白了无论是勋贵还是新贵,对于儿女皆是如此:男儿自然要处处磨砺、竭力栽培,毕竟是家族的立身之本。若家中子弟个个成才,玉树满门,家族兴旺何愁不到?女子却生来就是为了锦上添花的。豪族之女往往精心教养,然后由其父兄视此女之才貌而相夫择婿,方能相互织成荣损与共、盘根错节的密网巨树。

不过几代,便可打通上层高门的关节。

果然,梁暄自入宫后,太后极是宠信。许多贵家女眷最是识得冷暖高低,便都暗自取中这太后身边容光照人的“女宫令”。虽然说如公孙氏、郭氏、姜氏那样的人家反映淡淡的,但如虞氏、黄氏、景氏等都曾明里暗里表达过婚配之意。就连邵璟的母亲清河县主也有意无意地在太后面前拉着梁暄的手,说若谁家能得此女为妇,实乃家门之幸的话。太后当时也极欢喜——若不是后来邵璟为了个卑贱女子与家中闹翻了,说不准邵、梁两家也就结成了姻亲。

如果那样的话,急于与世家结亲的梁信也就不必急着费尽心机求娶郭家的女儿了。

只是梁信做梦也没想到,那样的梁暄无人不爱,就连天子都爱。

阿玉是看着梁暄如何令至尊天子动了心,如何获宠成了天子的美人,又如何在生子之后渐渐不复昔日的明眸笑靥的。

身为临华殿掌记宫女的阿玉深知东宫是如何妒恨皇九子,却以为太子身为储君,是未来天下的主人,关注的一定都是大局。总不会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幼子动什么心思?自然更不会把君父的姬妾看在眼里且视为仇敌。

她更不会想到,有一天,在这宫里身居高位的一个贵人遣了人来找她。告诉她,她的家人已经得到妥善安置,若她能够配合,将来一家子不愁荣华富贵。

宫里后妃争宠的事她也见过,手段毒辣下作甚至于行事荒唐成了一时笑话的她也听说过,但生死相争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陷害梁美人的事,她昧不了那个良心。可她知道,这根本没得选。所谓的妥善安置,既可能是衣食无忧、良田美宅,却也是陷阱牢笼、囚徒人质。

她日夜难安,终于做出了取舍。

她起初以为是宫里的女人争宠,她这事闹到监国太子那里,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她定然会因背主诬告而犯下死罪,可大不了舍她一个人,全了梁美人和自己家人。

可后来,事情渐渐出离想象。她毕竟曾被梁美人亲自教诲,心知已是陷入了一个无边黑暗的大网中,再也挣脱不出。而她身上所背负的,只怕未必是后宫女子争宠那么简单。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她已没了回头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睡成一个安稳觉了,数月的无寐令她心力交瘁、神魂颠倒。她常常空洞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却不知该把目光落向何处。她也没日没夜地在紧锁的斗室里飘忽行走,不知何所往。她也时常午夜醒来,发现枕上哭湿了一片,浃背的汗水打透衣衫。

她曾因受不了这日夜的折磨,扯了衣带索性求死。奈何行监的宫人捆了她并将此事报知东宫。事后一顿毒打其实不算什么——身上的痛反而暂时消解了内心蚀骨的煎熬。家人的性命是真正桎梏她的枷锁,来人再一次提起她的父母兄弟,还带来了母亲的一缕华发。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异动,连同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身不由己。

这一日,她终于沉沉睡去了。不知是因终究麻木了一颗心,决意从此随波逐流,再不叩问良知,还是彻骨的疲惫困倦令她不省人事。总之,她睡去了,沉入了梦乡中。在梦中,她始终是个未曾长大的幼女——在一椽破屋里,虽餐饭不继,却父母在堂。

所以当她突如其来地被人从睡席上粗鲁地扯了起来时,心里还是懵懵混沌的。

她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有个圆滚滚、湿黏黏的物事被猛力所推,滚落在她的膝前。

她下意识地去摸了一把,手上便沾满了腥臭的汁液。这是什么呢?她呆呆地想。

直到宫人点亮了一盏微灯,直到衣着整齐的掖廷丞似笑非笑地从黑暗的天幕下走了进来,直到他们将沉重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才终于发觉,那是一个人——一个被严刑拷打已不成人形的人!

而她手上,是化了脓的人血。

她不由失声惊叫,可那短促而尖锐地叫声刚刚从喉间窜出,便被人生生掐灭。有人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几乎窒息的残虐中,她的声息被斩断,硬生生摁回到胸腔中,胀得她的胸腔撕裂般地疼,抑制不住地膨胀。

“别说话!”

从气急败坏的低吼声中,她察觉掖廷丞带来的并不是阉人,而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她心思飞转如蓬草,却也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然而本能却令她陷入无边恐惧中。

她闭了口,掩住了染血般的双目,再不敢看眼前“那物”一眼。

“看看吧,你们还是旧相识呢。”掖廷丞不阴不阳的笑声传来,阿玉知道,就连掖廷丞虽然也是为人所役使,却也瞧不上她这出卖主子的行径。

掖廷丞旁边一个傲然挺立着的劲装男子却不愿他们啰嗦,催促道:“赶紧说正事,上面催得急。明日廷尉便来提人,这次不但有廷尉正,连御史大夫并天子所派使者都会连同会审,万万不可有误!”

阿玉被掰开了遮掩的双手,被迫看向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虽然已是面目全非,可她有些认出了来人——那仿佛依稀是梁美人的乳母。

掖廷丞在指点着阿玉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梁美人的乳母虽曾助梁美人行诅咒之事,却终因良心难安,举发了梁美人巫蛊事的细节,并领着众人找出了埋藏带有诅咒的偶人之处。

“不可能!”阿玉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她知道乳母乃是梁美人的至密亲信,熬刑这么久都没有背叛,断不能在被折磨了半年之久后背叛梁美人。

阿玉的话没说全,可掖廷丞却领会了她的意思,笑道:“怎么不可能?当初我还以为你也不可能呢。”

那劲装男子打断了掖廷丞的话,指着阿玉道:“你们两个先对一下明日的供词。你说,梁美人是哪日,为了什么,在什么情形下写出怨怼之词的?”

阿玉听了,并不思索,应对如流水,眼神和语气却呆板,道:“去岁初夏夜,天子曾命临华殿梁美人接驾,谁知夜半时分却突然去了合欢殿。其时天子身边的令狐郎还蹭特来相告,廷尉正若不信,尽管去问令狐郎。当时美人虽不说什么,却一夜未眠。此后常常口出不敬之言,先是咒骂赵美人,后来言及天子。到了秋末冬初时,梁美人不顾天冷,饮酒而醉,再也忍不住,提笔写下‘团扇裂霜雪,西风时袅袅。盛衰如转烛,弃置何如道。不见故人疏,只见新人笑。金屋咫尺间,长路漫浩浩’这样大不敬之语,写罢又叹道‘黄昏得令,夜半不见,君心似月,何照沟渠’。奴婢深痛梁美人对天子作此丑语,故不顾美人多年恩义,也要出首。”

那劲装男子又指着地上仿佛没了声息似的血团道:“此人你可认得?”

阿玉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瞧了瞧那男子一脸的煞气,又忙点点头道:“认得,她是梁美人的乳母。”

“梁美人平素可信任她?”

“信之任之,无有其伦。”

“此妪与梁美人埋藏人偶以行诅咒时,你可知道?”

阿玉不明所以,听了这此前未曾训练过的问话,只茫然摇头。

那劲装男子嗤笑一声,冷冷道:“你确实不知。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也有些影子。当日这乳母曾与宫外召入的女巫几次在背人处不尴不尬地密语,旁人来了便忙散开,如今想来就是为行巫蛊之事了。”

阿玉行尸走肉般重复那人之语:“奴婢确实不知,但如今想起来却也有些影子。乳母曾几次与宫外召入的女巫在背人处不尴不尬地密语,旁人来了便忙散开,如今想来……如今想来就是行那巫蛊之术了。”

便在此时,那如同死了似的血人忽然有了动静,她先是艰难地蠕蠕而动,待到听闻阿玉说到“行巫蛊之术”等语时,猛然间抬起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口中呜呜不止,却又流出血来。

阿玉见了这恐怖情形不禁软了腿,一跤跌坐在地上,她想要移开双眼,却又偏偏移不开,也死死盯住了那乳母。

这是怎样的人啊!又岂能称之为人?她还是那个作为梁美人最亲近的左臂右膀的端严妇人吗?她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呢?

那血人依旧呜呜悲鸣,阿玉这才知道她早没了舌头,已然说不出话来。阿玉心里一慌,顿时眼前一黑,忽地便委顿在地,人事不省。

她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终于悠悠转醒过来。没了知觉也不过片刻时间,但在阿玉的意识里却仿佛一生一世似的,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心中说不出的悲愤难过,胸中仿佛塞了一团又似棘刺又似乱麻的东西,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噎的她浑身上下也不知是麻还是痒,也不知是痛还是酸,她如落滚水、如坠冰雪,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她终于一声悲鸣冲口而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是还人吗?”

那话语含混着哭喊,说是哭喊却又呜哩哇啦地浑浊不清。

“人?”掖廷丞却听得清楚,这时就说话了,声音阴恻恻地,“你也早就不是了!”

阿玉听了那话,躺在地上的身子仿佛提线木偶被拆散了般再无根系,她放声嘶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觉这一身所处已非人间,而她双眼所见也绝非是人,她所闻、所嗅、所尝……无一不是来自幽冥世界,出自魑魅魍魉。

那劲装男子有使命在身,见她在寂静夜晚里这样哭叫,只怕惹人疑心。且对方是个身份卑微、卖主求荣的宫人,他哪里有耐心忍得?抬腿狠狠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恰中胸肋,一阵尖锐的疼痛,令她抽搐窒息,身子便蜷缩了起来,悲鸣嘶叫声随之戛然而止。

后来也不知是谁再次扯起了她,掖廷丞叹道:“罢了,你这是干什么?赶紧再对下一个供词吧。你既选择了背主,就别还揣着一颗良心了。你若不是三番五次地闹,早就荣华富贵加身了。你说你这是何苦?非弄得这样贼不成贼,鬼不成鬼的。”

这话倒令阿玉冷静下来,她再不闹,只是在劲装男子的口传之下,一句一句刻板地死记硬背着明日过廷尉狱时要说的话。

也不知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乳母既不能说话了,那便是不能说出供词了,你们带她去廷尉狱又能如何呢?”

那劲装男子冷笑一声:“也不必她说什么,你说就行了。她只要出出场,你指认她就行了。”

阿玉呆了一呆,半日方道:“既然廷尉的人和御史台的人都在,还有天子的使者,这样是不是草率了?”

“那有什么草率的?供状已有,手印按上。又有你这个能说话的活证人,还有不会说话的人偶。谁还管过程如何?”掖廷丞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

阿玉便点点头,浮现出一抹笑来:“我只道廷尉和御史台都是极公道严明之处,没想到这也不过和我们那里乡间审人似的。其实还比不上我们里乡,众目睽睽下,里正和乡长老们还是要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的。谁想到了廷尉这里……”

“这你不必管了,你若还惦记着家里人那点安危和富贵,就按我说的做。”

阿玉不再说话,仿佛认命了似的。

谁知便在此时,那委顿在地的血人忽然一跃而起,同时从破烂不堪的衣襟中抽出一幅字来。

那是一片素色粗布,显然是从衣裙上扯下来的,上面字迹鲜明,赫然惊心:

长槐旧里,一场大火。父母俱亡,兄死弟匿。

同时和那字出现的,是一支烧焦了的银簪。

长槐里,是阿玉父母被捉来雍都后困居之处。

而那簪子,她也认得。那是她跟了梁美人后,攒了几个月才打成的。后来,她托人送给了自己的母亲。

如蚁啃鼠咬、蛆虫附骨般的疼痛与恶心笼罩了全身,她知道,此生此世,她将如夜枭般再也不能入眠成寐。

她恨极了,经数月之消耗,已然虚弱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转身,怒视着在场之人,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暴起,向那劲装男子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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