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肺腑
时光流转,堪堪已是中秋。
天子自处理完“晋阳王氏通敌案”后,便带着宠爱不衰的赵美人并亲近侍臣,匆匆去了新竣工的北山行宫。
据闻天子见了那矗立北山,依傍泾水的巍峨行宫后,大为赞叹,称若夏日来此,定然清凉适意,于是赐名“清凉宫”。
天子既乐在行宫,便以“圣体欠安,宜调理消散”为由,逗留行宫,就连中秋也并不还宫。
因此清凉宫的中秋之贺便由少府郭象并太仆同去安排。郭象本来卧病,此时少不得打起精神,提早数日便强撑着前往北山。
而朝廷庶务皆委托已暂代司徒的公孙尚并尚书令姜策等人,若无军国大事,皆可便宜从事。
因此今年的中秋朝会及夜宴,便由太后主持。虽不如往年天子在时,却也井井有条。
自清晨始,留京百官便按照此前清凉宫所下诏书之命,入朝向太后朝拜、进贺词,然后太后以天子名义向百官赐宴。因太子尚在禁足中,不得见百官,便由梁王并城阳王亲到宴会,代天子与百官同贺,尽欢而散。
宫中夜宴一向是皇亲贵戚并高官世家才能参与的高会,等闲人去不得。能得与宴的男宾不似女眷那样多,不过是年幼皇子及几个宗室子、陈太后家的三二童子、并其他贵幸之家的少年公子。
透过因风而起伏的车帘,郭霁已然能遥望到在北宫之上万里晴空中招展的彩绣旌旗,果真是气象恢弘。
端坐马车中的黄氏却叹了一口气,道:“如今长兄去了北山侍驾,你五兄长也去了东宫值宿,家中无主事的人。就我们家那几个子弟,若说无事的时候出去撑门面倒是芝兰玉树的。真有什么事,究竟撑不起来。”
郭霁忙将探向车窗外的目光收回,笑着开解道:“族叔好歹是长辈,总能约束兄弟们。我阿嫂多年协助叔母主持中馈,一定可将家宴办的周全。叔母可有什么不放心的?叔母且宽心。”
黄氏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今日只觉心中烦闷。适才你五兄长说要去东宫值宿时,我竟不知为何心里凉飚飚的,说不出的难受。”
郭霁听了此话,心中也自黯然,到底安慰道:“叔母定是觉得东宫如今禁足,不敢办中秋宴。如此良宵佳节,五兄长定然冷清。虽说殿下不敢大办,但值宿之人几杯水酒、一桌席面定然少不了。若叔母觉得心有所憾,明日归家,正好合家都在,再补一个家宴有何不可?”
时近傍晚,秋风吹来,黄氏拂了拂鼓荡而起的衣袖,道:“如今这形势,教人怎么不心惊?”
黄氏这样素来不曾有过愁肠之人,都起了浩叹,郭霁便无可回话。
叔母说的她又何尝不知?
父亲自那日病后,身体和精神迅速垮了。已经好些日子不理事了,可是近来却不得不硬撑着去办公务。还不是因为晋阳王氏一案后,太子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
王氏通敌一案牵连了大小世族数十家,关乎数千人生死起落。比之沫阳侯一案牵连更广,涉及人数更多,甚至连朝廷中上官员都为之一空。
当初王昶亲信的司徒掾卓宣忽然反告王和里通外敌时,虽然绕过了王昶,然明眼人皆知,王和一个中等朝官有什么力量能够里通外贼?若通敌一事为真,必然有举足轻重的人暗中操作。何况王昶受独子牵连,按照律法,只怕也该是与其子同罪。只判了个幽囚,显然是投鼠忌器。
自然,卓宣——或者卓宣身后的人,自然也是个智计深沉、洞悉世情的,知道只需告到王和那里就够了,若攀扯上王昶,难免令天子有所顾忌。
太子自然没有受到此事牵连,禁足之罚也还是因上次梁美人巫蛊案。
然而实事却远非如此——郭霁虽是在室女,到底家中父兄供职于东宫,也听闻太子此前虽被禁足,然尚可以上书天子。自从王氏案出来后,天子再不与太子通音讯。父子见面之期固然遥不可及,甚至连“东宫”两个字也不愿听到。
太子内心忧惧,本就因数年饮药纵欲而虚弱的身体在受不住,传到天子那里时,天子竟恍若未闻。
非但如此,甚至又减了东宫的一半戍卫。
因此与太子有关的人家都惶恐不安,何况她们郭家。
其实自王昶案后,郭象便告诫子弟,如今天家父子嫌隙至此,郭氏一门子弟皆效忠天子,不得有二心。并命郭朗辞去太子率更令一职,然天子并未应许。
郭象难揣圣意,只得勉强担起少府职事——虽说自数年前天子将少府所属实权职务如天子私库及掖廷事务全部剥离并分散归入别的司署后,少府空便只留了二千石九卿的空名。所司也不过剩下些膳食、医药、文书、园林禽木等杂事,毕竟可常常得见天子,时时获得天子动向。
说到底,外行人看着鼎盛,实则家中并无天子亲近之人。自郭霁等人的叔父郭誉去后,天子一向敬重郭家,却也疏远。
黄氏见郭霁默然无声,便拉过她的手,道:“你是个明白孩子,定然知道我今日为何不带你六姊姊,只带着你去宫里。”
郭霁有些愕然,道:“不是因六姊姊昨日吃伤了胃口,身子违和吗?”
黄氏摇摇头,道:“如今我们郭家不像从前,容不得一点出错。宫中夜宴看着热闹,实如龙潭虎穴,你六姊姊了无心计、口无遮拦……你虽比她小两岁,却比她沉稳。今日去了宫里,你定要打起精神,周全应对。”
郭霁心中一震,忙挺直了腰背,垂首向黄氏称诺,不敢懈怠。
却说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然过了子城,到了宫城之外供各家停车之用的巷道中。
郭霁随黄氏下了车,却见此间早已等满了贵家女眷。因为时辰尚早,她们也并未到宫门外肃立等候。而是三五成群的一起互道寒暄,虽然不敢高声语,却也喜气洋洋的。
黄氏一下车便有几个贵妇来打招呼,又夸赞郭霁几句,便相与喁喁低语。
郭霁是小辈,只站得远远地等候,并不上前凑热闹。
正百无聊赖间,忽又人从身后轻声道“郭七娘子也在”的话。郭霁听声音觉得熟悉,便即回头,却见是装扮一新的顾绘素缦立身后,正笑意盈盈地瞧着她。
郭霁忙上前与她行礼厮见。
“多日不见,你竟又长高了些,模样也更动人了。”顾绘素笑着打量道。
郭霁想起上一次二人相见,于今已有大半年。这顾女傅是京中贵家的座上宾,必然忙碌。然二人都处贵女圈中,这么久非但未曾谋面,便猜着是因这一年来的风云变幻。
但她并不露出丝毫来,只依礼回道:“承蒙谬赞。顾女傅多日不见,风采不改往日。”
顾绘素扫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道:“我虽多日不见七娘子,但耳中听闻七娘子,却屡屡不绝呢。”
郭霁神色微变,旋即以说笑掩饰道:“谁在背后议论人呢?竟传到女傅这里来。若说这议论的人也是乏味,谁不知我是京中最无趣也无谈资的人,可有什么说的?”
顾绘素焉能不知郭霁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这样说笑不过是想绝了有关她和梁武的秘闻,然偏不令她如愿,道:“在别处也罢了,郭七娘子何必在我这里装憨呢?我们只怕是京中女子中最相知的。”
瞧见顾女傅别有用意地抿嘴而笑,郭霁心中烦乱不怿。她知道之前京中传她和梁武的事,但谁也不在她面前谈起。何况自夏至秋,有太多波谲云诡、风雷惊变,更是消解了她这点谣言。
她不知为何顾绘素执意要在她面前说起这无谓之语,毕竟顾绘素向来不是卖弄唇舌的无知妇人。
顾绘素倒坦然:“我知道你不爱听人说起,但我受人之托,有两句话带给你。”
郭霁虽历事甚少,却也猜知定是梁武多次求告而见不到她后,又不便求别人,故而请托于顾绘素。
“顾女傅好意,妾亦深知。然请托之人所言,乃妾所不欲闻知。恐怕要辜负女傅好意了。”
顾绘素连称两个“好”字后,又道:“七娘子既已猜知那人是谁,那必然也就知道此人托付之言了。既然话已带到,七娘子也如此表示,这倒省了我中间传话的为难。”
郭霁怕她多心,便恳切道:“女傅是明白人,定知我的处境。请托之人、所托之言,皆非我能处理,也非他能处理。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顾女傅不禁点头,道:“难得的是自知而知人,七娘子虽不显山露水,比之自作聪明的人,高明得多。”
郭霁自谦道:“不敢妄称高明,父亲教我凡事当思谦退。”
顾女傅听了,似有感慨,沉默良久,方道:“我亦知道你们几无可能,更有身份高贵之人,意在此人。然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告与娘子,娘子意下如何?”
郭霁道:“顾女傅识见非凡,能得女傅良言,何其有幸。请女傅明以教我。”
顾女傅正欲开言,忽见那边邵朱摇摇走来,因近于宫墙,不敢高声,行至跟前,方含笑寒暄行礼。
三人闲谈几句,顾女傅便向邵朱道:“你可是跟着清平县主来的?怎不见县主?上次县主所赐醇酒,甘美异常,正要拜谢呢。”
邵朱道:“这个巷中哪还有停车之处?我和母亲本不在此巷中,只因听说你们在这里,才来问候的。可是许久不见小七了,上次我二兄长生辰,母亲请人小聚,怎么你没跟着你叔母来?”
郭霁这才想起此前邵璟生辰,清平县主前来相邀集会。可那时她家中事乱如麻,她父亲卧病在床,别人都不知缘故,她却是知道些的。因此也没心情去,便以身体不豫为名辞了。今日邵朱来问,少不得又回说了一遍。
“不过不来也罢。”邵朱叹气道:“我二兄长时常在外,难得在家过个生辰。母亲心里高兴,好不用心,甚至都拉下脸去请父亲来,家中别的兄弟也来了。母亲嫌不热闹,又请了内眷来,在内宅小聚。谁知才刚开宴,宫里来人传我二兄长速速入宫待命。然后就是好些日子不见人影,后来才知是……”
邵朱忽然顿住话头,但顾绘素和郭霁却都明白了——王氏通敌案发,不但京中的王昶父子是绕过宫门司马、卫尉等署,用亲信捕系。晋阳王氏更是派邵璟率步、骑兵火速抓捕。
京中王氏虽然势大,毕竟在眼皮子底下,而远在晋阳的王氏根深树茂,在乡里力量深不可测,唯有派遣邵璟方可万无一失。
都动用了骁骑营,遣出了最是骁勇且此前曾在晋阳任事的邵璟,也不知是晋阳王氏势力庞大,还是天子不放心别人。
无论怎么说,郭霁有此得出,虽然从前因为一个女人的事,邵璟挨了天子一鞭子。可是天子,到底还是信任他的。
这大约是自春日她父亲归来谈及她和马氏结姻亲一事以来,她冰冷寂寞的心海中唯一令人心头温暖的事了。
邵璟人前骄横无双,却是这炎凉世态中难得的性情中人。
无论是当初送归她那战死沙场的兄长,还是后来屡次对于她任性而为的厚道。
郭霁正失神间,忽闻邵朱向她告辞道:“我且去了,母亲该急了。今日宫宴定然终夜不息,后半夜便可稍得自在,我们再相聚倾谈不迟。”
这自然是邵朱的场面话,相聚是有的,倾谈却谈不上。邵朱自然会紧随此时已在宫中的永安县主,与郭霁却谈不上交心。
瞧着邵朱远远而去的背影,顾绘素不觉轻轻叹息,道:“瞧着邵朱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到底是清平县主养大的啊。”
“你看人人都会为自己打算。七娘子,你家中定然也会为你打算好了,只是辽东马氏……虽兵强马壮,纵横一方,毕竟是偏居一隅。朝廷的压力,不知他们顶不顶得住。”
郭霁听了,先是一愣,忽然明白这就是顾绘素之前被打断了的肺腑之言。
可她来不及问,也来不及想。
那些雍容华贵的高门女眷们已经渐渐向宫门处靠拢,并按着不成文的尊卑次序俯身肃立了,等候宫中传唤、
“去吧。”顾绘素含笑向她挥挥手。
她便迎着渐落的、令人炫目的夕阳辉光,匆忙跟着叔母黄氏向宫门前躬身趋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