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程渡推开病房的门,远远地便看到外婆躲在窗帘后偷摸着往嘴里塞糖。
“这是祝清樾放我这的,我说不要,他非塞给我。”
老太太变扭的很,将糖迅速塞到嘴里,一个劲地朝不远处打游戏的祝清樾使眼色。
正在开黑的祝清樾听到这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哼哼唧唧的。
“奶奶你这是挑拨离间!”
程渡将手边的枕头丢到他身上,又拿过外婆手里的糖,将拨开的药递给她,声音温和。
“外婆,好好吃药,今天可以出院了。”
祝老太太祝亚君今年八十了,平时谁的话都不听,但是只要程渡开口,她准会听。
“得,您就听程渡的话,还把坏主意往我身上推。”
祝清樾无奈地放下手机,懒散地伸着腰,朝祝亚君挑眉,语气欠揍。
“奶奶快吃,回家以后表哥盯着你,你肯定吃不了糖了。”
程渡将东西收拾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时意外发现里面有一颗糖果。
糖纸五光十色的,漂亮的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程渡想起,刚刚临走时,初璟突然叫住了他。
“程渡,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些,就像你曾经和我说的,我希望你也能快乐。”
初璟声音很轻,静静地落在光晕里,她抿了抿唇,眉眼弯弯的,像是藏了个秘密。
原来是这个。
程渡倏忽握紧手里的糖果,唇瓣轻轻勾起,忍不住轻笑。
暻城的秋季快要过去了,天气预报说,即将迎来初雪。
初璟用湿毛巾给初芳舒擦脸,前几天医生对初璟说。
“再等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效果,还是转院比较好。”
初璟动作轻柔,她忍不住弄乱初芳舒的头发,故作生气地开口。
“姑姑,你怎么还不醒呢,我都把你头发弄乱了,你不是最讨厌别人弄乱你头发,快点醒过来好不好呀,再不醒我就带你去榕港,你就看不到下雪了。”
初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说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靠在初芳舒的肩膀上,声音很低很低地说。
“姑姑,如果你也不要我了,那初璟就只有一个人了。”
回复她的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冰冷的像冬季的风。
初雪那天,暻城格外的冷,初璟收到程渡短信时,刚准备给泡面加点醋。
看到消息时,倒醋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就倒多了。
她看到窗外飘飞的雪子,静静地落在对面阁楼上,一点点融化成水。
外面白蒙蒙的一片,模糊地看不清远方。
初璟出门时,喝了口泡面汤,酸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先回了趟和陈白合租的房子,前段时间,陈白去北清和编辑谈项目合作。
陈白的一本小说终于爆火,不少出版社联系她想要独家出版。
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终于火了。
这种苦尽甘来的酸涩和兴奋让电话那边的初璟也跟着高兴。
她推开出租房的门,发现本在北清谈合作的陈白此刻正哭丧着脸缩在客厅沙发吃泡面。
初璟有些心慌,忙走上去拉住陈白的手,轻声开口。
“怎么了,你不是在北清谈合作吗?”
陈白咽了口泡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激动……”
初璟哽咽住,忍不住笑。
“你激动怎么在这里吃泡面?”
陈白捂住嘴,一把搂住面前的初璟,哭出声来。
“我发了,初璟,我终于能挣钱了!”
狭小的客厅里,陈白的哽咽声愈发明显,她止不住地哭泣,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一一说清。
初璟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很久以前那样,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白哭到一半,想起来初璟姑姑的事情,开口询问。
“我回来拿点东西。”
初璟给陈白倒了杯水。
“你不会要搬走吧。”
陈白猛吸了口气,连忙抱紧初璟的胳膊。
“姐现在发了,你可不能走,不行你姑姑的医药费我替你出,初璟你可不能抛下我。”
初璟笑了笑,她温柔地戳了戳陈白的脑袋。
“你脑袋里天天在想什么,我是回来换件衣服,今天下午要出去吃饭。”
“吃饭?”
“我准备过段时间去榕港了,今天去吃个散伙饭。”
初璟声音很低,她向来不喜欢告别,可是人生中总是充满了告别。
“啊,你还是要走。”
陈白眼泪又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白白,我姑姑的情况去榕港会比较好一点,等我姑姑好了,我就回来好吗?”
初璟出声安慰,她一直没有告诉陈白这件事,也是怕陈白难过。
“初璟。”
陈白摸了把脸,突然扯出个笑容来。
“我在暻城等你回家。”
“好。”
初璟将自己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下,从抽屉里翻出那张纸飞机时,她沉默了许久。
久到陈白敲了很长的时间的门,她都没听见。
陈白推开门,看到初璟手里发皱的试卷时,忍不住好奇道。
“怎么了,这是你以前考试不及格的卷子吗?”
初璟没有说话,任由陈白打开了卷子。
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只是写名字的地方,程渡两个字很清楚。
像是有人一次次描摹过。
“初璟,这不会是你高中喜欢的人的数学卷子吧。”
陈白吃惊问道,她想起以前大学时,宿舍也曾讨论过关于恋人的问题。
初璟总是最沉默的那一个。
“是的呢。”
初璟声音低低的,像是窗外簌簌落下的雪。
也该去告别了,像那天拔掉的那颗智齿。
从口腔剥离的那一刻,初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沉寂多年的心思,藏在盒子里的纸飞机,被雨水洇湿的试卷,放了很久的手帕纸,那颗藏匿深处,盘踞多年的智齿,在遇见他时,疼痛欲裂。
就像是她的暗恋,是潮湿雨季里最燥热的时刻。
—
“在想什么?”
程渡起身,给初璟的杯子里续上柠檬水。
“在想高中的时候,特别想来这家店吃饭。”
初璟接过柠檬水,喝了口,酸的她眯起了眼。
“那真是凑巧,我以前也很喜欢这里。”
程渡笑了笑,外面雪花下的很安静,店里的钢琴声渐渐融化,像是杯暖暖的热巧。
“谢谢你,程渡。”
初璟大口咽下那块巧克力蛋糕,苦涩和甜蜜在此刻交融。
她的智齿拔了有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吃东西时还是隐隐约约的疼。
以前以为,拔掉智齿就当是和曾经的自己告别了。
可是当她再一次见到程渡,他站在落满雪的松柏树下,向她撑伞。
初璟突然有点想哭。
怎么办呀,他们都应该要去奔赴各自的生活,可为什么,初璟突然好不舍得和他告别。
就像是陈白对她说。
“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有些话想说就可以说的,你已经不是高中时候的初璟了,如果喜欢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
初璟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漂浮着的柠檬片,在波光粼粼的水纹里,它一点点发酸,胀出自己的心事。
“我总感觉以前好像见过你。”
程渡声音清冽,像是柠檬水里突然加进去的冰块,
初璟猛然抬头,有些错愕。
她应该从何说起呢?他对高中时候的她会有印象吗?可是她提及以前的事情会勾起他不开心的回忆吗?
“可能是见过的。”
初璟笑着,唇瓣有点发干,她又喝了口水。
那些问题,她想不出答案来,索性就留在雪天。
人与人的羁绊,像是雪落在肩头,停留过一阵,就好。
“你姑姑的情况好些了吗?”
程渡轻声开口,似乎是察觉到初璟低沉的情绪。
初璟叹了口气,无奈道。
“还是那样。”
程渡颔首,似乎是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会,又继续宽慰。
“你考虑过送你姑姑去榕港吗?那边的心血管疾病的治疗比较先进,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帮你联系那边的人。”
榕港,一个他不愿再提及的地方,可是对于面前这个女孩,榕港却是最适合她去的地方。
“程渡。”
初璟嗓音干涩,眼眶微微发胀,竟有些无措。
“怎么了?”
程渡动作一顿,他已经将榕港第一医院的心内科专家联系方式找了出来,递到初璟面前。
“谢谢你。”
初璟接过手机,指尖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
“我发现你很喜欢说谢谢。”
程渡笑了笑,眉眼间染着的风雪好像被暖意消融。
“可能你是很好的人,所以总忍不住想对你说这些。”
初璟声音很轻,像是羽毛一点点漂浮在湖面上,让程渡的情绪泛起了涟漪。
他突然沉默住,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像是外面静静落下的雪。
“初璟,你想先去榕港看看吗?那里很大,会和暻城不一样。”
程渡看向初璟,下意识地想到高中的自己。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榕港的那天,明明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心情却沉闷地如同阴绵潮湿的雨季。
他在那里读了一年的大学,学着程春生替他安排的珠宝设计,他像是被人捉上岸的鱼,等待着宰割。
榕港的夜晚很漫长,他一个人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很多次想过一跃而下。
跳下去,离开这里,就还清了。
还清他跟程春生所有的恩恩怨怨。
后来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下雨的暻城,他站在栾树下,有人对他说。
祝他岁岁平安,前行无忧。
梦醒以后,榕港下了场很大的雨,雨声很熟悉,熟悉的仿如置身暻城。
让他想起,他曾以网名理理安慰过一个同样无助的女孩子。
他不知道她怎么样,会不会也像他这样,渐渐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在大雨结束的那天,离开了榕港,站在曾经呆了很久的天台上,他给暻城的外婆打了通电话。
他回到了暻城,这个总是下雨的城市好像很欢迎他,他在这里复读一年,选择他擅长喜欢的理科。
很累很累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网友。
想起她教过他的道理。
想起她说,暻城的栾树很好看。
想起她祝他岁岁平安,事事顺意。
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着他。
让他在暻城,在北清,在很多地方,都能感受到温暖。
只是,他再也没有去过榕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像我高中时候认识的一个网友。”
初璟听到这话时,手里的柠檬水突然开始发烫,她的睫羽发颤,心底蔓延出如藤蔓般深深地情绪。
她不敢说话,害怕让程渡察觉出自己就是高中那个自卑敏感怯懦的网友,可是心里莫名多了期许,情绪发胀的像那颗酸柠檬。
外面的雪静悄悄的落下,压在翠绿的松柏上,轻轻掩盖住尘埃。
初璟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闪着光。
像是困兽,又很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