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前太子太傅柳君逸时年五十岁,据传他不愿参与朝中党争,向皇帝上书告老还乡,皇帝虽惜才,也知晓老师品性,无奈准允。
齐镇对文臣一窍不通,是他的弟弟齐修用了大将军的面子,邀请柳君逸前来齐家授课。
齐家对柳君逸颇为重视,专为他单独设了个院子,院中布置都按着他的喜好来。
这院子距离将军府有一刻钟的路程,冬天路滑,所以即使只有一刻钟,卢莹也命府中管家安排了两辆小轿子,送两人去听课。
“姨母,今日去念书,敏儿必会用心听先生讲课,绝不走神!”
卢莹刚给胡毓敏套上御寒的围脖,胡毓敏就昂着头发誓。
“你这么说,姨母可真就信了,快去吧,中午还要赶回来吃饭呢。”
“哎!”
胡毓敏行至轿子旁,齐韫琉一直站在后面那辆轿子侧边,等胡毓敏上了轿,他再上。
胡毓敏留心看了一眼齐韫琉的脚,单鞋已经换成了冬靴。
“表兄,我说的对吧,还是冬靴暖和。”
她小声嘀咕。
齐韫琉只嗯了一声,在侍童的搀扶下入了轿。
表兄不仅柔弱,脾气也古怪,真不知一个人怎能活得这般拧巴,胡毓敏心内嫌弃,要不是为了活得长久些,她早就放弃同他亲近了。
轿子里有卢莹提前为她准备的小食,有剥好的核桃仁、蜜饯和各式样的小点心。
“玉芙,你也吃点。”
胡毓敏把食盒里的东西分给了她的贴身丫鬟玉芙,前世她家中落败,玉芙也未曾弃她而去,是实实在在的忠仆。
就这一刻钟的时间,主仆二人的嘴巴没停过,等下了轿子,冷风拂过脸颊,胡毓敏竟是打了个饱嗝,因这饱嗝,她红了脸。
“小姐,可不敢再这样贪嘴了,到时腰身胖了,不好买时兴的漂亮衣裳了。”
玉芙担心得看了眼胡毓敏的腰,胡毓敏嘴边上从不缺好吃的,这来了将军府,卢莹又宠得紧,什么好吃的都往嘴里送,恐怕再过段时间,腰身更不好控制了。
胡毓敏撇嘴,等家里落败了,那才是什么想吃的都吃不到,不知到时玉芙还说的出这话不。
“人活一世,总得图点什么,你家小姐我呢,就图这张嘴了。”
胖点她不在乎,前人还有以胖为美的呢,做人万不能太约束自己,一辈子太短,过得舒心即可。
玉芙像头一次见她一样,眼里稀奇,“小姐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一天一个说法呢。”
胡毓敏忽略她这番话,径直朝着齐家二爷府上去了,齐韫琉第一次来,并不认识路,故而只能跟在胡毓敏后头,刚到堂前,就听到里面的议论声。
“听说今日大爷府上那庶子也要来,真晦气,他那样的出身,有什么资格同我们在一块念书!”
堂内,着墨绿锦缎衣的少年立在中央,气势夺人。
“二哥说得是,他的出身,原本连咱们府的门都进不了,不过是大爷膝下无子嗣,要不是他在,大爷说不定要把你过继过去!”
另一位着浅蓝色衣,年纪稍小些的男孩附庸道。
大家族若是一房无己出,就会从旁支来选个合适的孩子过继,以保证家族子嗣的延绵。
齐家其余几个旁支,在朝中的功名都一般,唯有将军齐镇最为威风,日后齐镇有可能被封赏世袭的侯爵之位,若是过继过去,自然就能罔替,令旁人艳羡。
墨绿衣少年被说中心事,更加烦躁,转了个身,瞧见胡毓敏和齐韫琉,当即走上前来。
“你就是那个贱籍女子生的外生子?”
胡毓敏心里直呼不好,齐韫琉最在意的就是出身,前世他登临权臣高位,第一件事就是清洗曾让他受辱的人,也就她家好点,齐家本家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原来这其中也有齐家二房齐治康一份,招惹谁不好,非得招惹齐韫琉?
“治康表兄,你今日晨起是不是未曾漱口?”
齐治康下意识摸了摸嘴巴,“瞎说什么,谁家晨起不漱口?”
胡毓敏故作惊讶,“原来漱口了呀,那嘴巴为何还如此臭不可闻?”
堂中其他子弟不敢大笑,忍得十分难受。
齐治康这才反应过来胡毓敏是在骂他,本想动手,奈何胡毓敏的身份,只能作罢。
“胡毓敏,你我同出身名门,你怎么向着他!听说他前几日还把你推下水了,你反倒帮着他说话!”
齐家各家走得近,各自府中的消息传的快,齐韫琉和胡毓敏落水之事几家早就知道了。
闻听此言,若非礼制碍人,胡毓敏真想在齐治康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让他闭上那张臭嘴。
“谁说是他推我下水的?治康表兄,我们是来听柳先生讲学的,不是来听你嚼舌根的,更何况韫琉表兄是姨父唯一的子嗣,来听课有什么不妥?你有意见,自去寻将军分说!”
齐韫琉立在胡毓敏身后,身形微动,齐治康所说的话,他自是一字不落的都听见了,袖子底下,拳头攥紧了又松开,仍是不打算出言反抗的。
只因他在齐家尚未站稳脚跟,贸然和齐治康作对,不知会不会引起齐镇的厌弃。
可胡毓敏居然替他出头,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第二次了,不,准确的来说是第三次,有个贱籍出身的母亲,他所历经的险恶之事比这多了去了,对他人的信任也早已消失殆尽。
他不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帮另一个人说话,无非是另有所图,只是胡毓敏图的是什么,他到现在也未曾想明白。
“毓敏表姐说的对,学习不分贵贱,二哥的气量未免太小了,还不如表姐一介女子呢!”
一众子弟中,年纪偏小的齐治言出乎意料地帮着胡毓敏说话,惹得齐治康对他怒目相视,但敢怒不敢言,齐治言是三房家的独子,他外公是京中富商,齐家的生意还要他外公照顾。
“我不管!他要入我家学堂,必须先从我的□□钻过去!”
齐治康把矛头又转向了齐韫琉。
胯下之辱,众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齐治康认为齐韫琉出身贱籍,不会得齐镇重视,才如此肆无忌惮。
“你做梦,还有,不许侮辱我娘。”
一直沉默的齐韫琉终于开口了,他是需要示弱来降低他人对他的敌意,但若对方不知分寸,他也不会再作退让。
“呦,都这么半天了,可算知道还嘴了,我就侮辱你娘怎么了!我不仅侮辱你娘,还揍你!”
说话间齐治康的拳头就打到了齐韫琉的脸上,等胡毓敏反应过来时,齐韫琉人已经倒地了,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那痛感自不必说,胡毓敏瞧他眉头都拧起来了。
“齐治康,我称你作表兄是礼数,我看你不配这礼数!滚开!”
胡毓敏使足了劲推开齐治康,齐治康趔趄了下,被其他子弟扶住才没倒。
齐韫琉怔愣片刻,胸腔中似有一股暖意,驱散了刺骨的冰寒,原来被亲娘以外的人护着,是这种感觉?
“好啊你,外姓人也来掺和我齐家的家事,回头我就和大夫人说把你送回胡家去!”
齐治康平日都是被人捧着,今日胡毓敏和齐韫琉让他丢尽了颜面,他怎肯作罢。
“是谁在老夫的课堂上生事端?”
厚重的男子声音从堂前传来,柳君逸洗漱整理好后便来上课,不想看到一出好戏。
先生一来,一众学生都安静下来,各自回了各自的座位,坐得单端正正的,丝毫不敢逾矩,就连齐治康也不例外。
唯有胡毓敏转身搀扶齐韫琉,齐韫琉已经是十五岁的年纪,身量却还不如她重,胡毓敏暗暗叹息,顺手帮他拍去了身后衣服上的尘土。
不论他日后有多么泼天的富贵,现在的齐韫琉,实是可怜。
“多谢,先去落座吧。”
齐韫琉低声同她道谢,胡毓敏朝着姑娘家那边走了过去,坐在最后一排,齐韫琉则坐在了第二排。
“治康,不学礼,无以立,你今日之行为,着实令为师失望,回去把昨日修习的论语抄写五十遍。”
柳君逸在成为太傅之前,就是当朝的大儒,最是讲究礼义廉耻,他教出来的学生如此无礼,在他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
“可是先生,齐韫琉他明明就不配……”齐治康被罚,心有不甘,起身为自己辩驳。
“住嘴!”柳君逸厉声呵道,“老夫的课堂从无对学生有贵贱之分,你若再说下去,日后就不要来了。”
见先生似乎是真的动气了,齐治康才肯作罢,闷声应了一声,不再还嘴。
柳君逸气消了大半,打开书本开始授课。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 ’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此句,可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授课至半,讲到今日的重点,柳君逸照常提问。
不过这篇在论语里较为难解,他估摸着堂上的学生大抵是很难解出的。
“先生,我知道。”齐韫琉不紧不慢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