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漫原本等着吃饭的心思,全跑到卫鹤生病上了。她有些自责没有具体告知外婆他们自己什么时候到家。害的卫鹤吹了这么多天的风,刚刚在车上又玩的起劲没注意卫鹤空落落的脖子和裸露在寒风中的手。
“卫鹤,对不起。都怪我高兴的忘乎所以,没注意到你,我刚刚还那么凶,你都生病了我还想着玩。”
“呜呜,我真该死啊,我还凶你,我的良心好痛!”
卫鹤看着苏漫还像小时候一样,干了缺德事被发现后就正襟危坐,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拽着自己衣服的下摆,古灵精怪的脸硬是要摆出老实本分的表情。带着婴儿肥的小朋友版本的苏漫,和面前这个面颊消瘦的少女重叠,熟悉感冲破时光划分的陌生界限,那六年的分别都好像变成一场幻觉,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隔两地过,卫鹤突然就安心了。
他伸出手:“那作为补偿,还不把大小姐的联系方式给我。”
苏漫愣神之后一瞬间恍惚,卫鹤的话突然提醒了她,自从她离开后他们之间音讯全无。刚被接走回到羊城时,她每天哭闹要回外婆家,秦云和苏父开始还耐心安抚,每天都拿着手机让她和外婆通电话。后来她愈演愈烈,撒滚打泼用尽还年幼的她能想到的所有手段,就为了可以重新回到秦丘。她讨厌那个冷冰冰的大房子和虚伪的父母,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在秦丘自由畅快的生活,想念她的小伙伴卫鹤。
然而很不幸,她那对父母从来不是妥协的人。
她在日常一次的哭闹里被扔进了杂物间关禁闭。幽暗冰冷没有丝毫光亮的狭窄房间给尚且年幼的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她闹一次就被关一次。时间从开始的十几分钟到后面几个小时,黑暗里藏着数不清的恶鬼扑向年幼的苏漫,她的天真活泼被恶鬼啃食殆尽。
秦丘家家户户都信神佛,自然就催生了无数专吓小孩的鬼故事,以前她最爱拿着庙里的老人讲的鬼故事绘声绘气的讲给胆小的卫鹤听,然后拍着胸脯对着眼泪汪汪的卫鹤说:“老大保护你。”
在秦丘被当成珍宝的老大在亲生父母眼里只是个宣扬家庭美满的工具,在幽闭黑暗的环境里苏漫绝望了一次又一次,绝望让她麻木。安静乖巧的苏漫让满意的父母送到了寄宿学校,寒暑假又被全方面监控被送到各种培训班。她没有自由,没有自己的手机,没有支配自己生活的权力,也没办法联系卫鹤。
过往太过沉重,她一个人背负着太多苦痛踽踽独行,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走的越来越迟缓吃力,四周的雾凝结成寒意裹挟她的四肢,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恶意的盯着,她的灵魂之火摇摇欲坠、几欲熄灭。
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里,她放任自己想就此逝去的念头,不再为任何人坚持下去。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要为了这样的残渣去死?
在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心跳的就会特别快,一下又一下的鼓动就像是在回应你那些不甘心,委屈和想不通。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人在狂笑里又生出抗争一切的勇气。她曾那么热爱生命,热爱在她生命中出现的一切,她总是抱有最大的善意去对待每一个遇见的人。她生来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但是她总有挣脱出去的时刻。绝不能被击垮,任何痛苦孤寂离别伤感、任何也好,她绝不会被击垮。
苏漫微微颤颤又坚定的站直身子,不再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找借口。她又重新开始拼命往前跑,不断撕开身上的血肉,揪出自己的灵魂,把他们加诸在她身上麻木的一切抹除掉。她精心策划了一次意外,圈子里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不小心得知了她的遭遇,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让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终于,她有了和她父母平等对话的资格。
也终于可以站在这里,而卫鹤就在她对面。
事情都如愿的按照苏漫想要的发展,她畅快的大笑,拎起水壶给卫鹤倒了杯热水,袅袅的水雾混着少女呵出的水汽,扭动的光影间,少女得意轻狂的笑如天光乍现,她说:“卫鹤,这次不要联系方式也可以哦。”
卫鹤茫然不解,又下意识想用撒娇达到目的,灼烧的热度聚集成桃花瓣尖尖上的一抹红,直视苏漫的神情像极了一只湿漉漉的小狗:“小气鬼,不给我联系方式我就…”他就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威胁苏漫的话。
但他无比清楚知道自己实在无法忍受再次和苏漫失联的生活了。
他一向告诫自己看淡万事万物,不要和任何事物建立过深的感情羁绊。建立羁绊就要承担掉眼泪的风险,父亲的离去他毫无触动,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也像轻烟消散,在他心里没留下任何痕迹。但命运又让他遇见苏漫,遇见了又失去。
分别的六年里他不但没有说服自己看淡,反而把苏漫埋在他心里的线打成了死结。他分不清感情的种类,也不在意世俗的界定。
但他很清楚,六年前他无法阻止苏漫在飞扬的大雪里坐上轿车越走越远,六年后寒冬的重逢他只想把他和苏漫的羁绊加到最深,如果一直是友谊,他和苏漫互相扶持支撑,不论世事无常,等到老了就和苏漫一起在庙里晒太阳,如果是爱情,他想到这两个字心跳开始不受控制,有种陌生的情愫缠绕在他心尖尖上。
还没等他细细理清楚这种情愫是什么东西,就听见有遥远的声音自天边而来,像是九天神女给他的箴言。
她说:“不用联系方式也可以,因为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巨大的惊喜像浪潮一样把卫鹤淹没,素来清逸出尘的人也有高兴到满屋子乱转的时刻,卫鹤像只满屋子打转疯跑的小狗,跑累了又坐回来,拿起来苏漫倒的水就吨吨吨往嘴里送,自然也被烫的嗷嗷叫。
看着卫鹤这个傻样,苏漫忍不住翘起嘴角。自由的一点点光亮是不顺从,多年筹谋一朝得见,是该好好庆祝,至于她和父母定下的两年之约,缓兵之计而已。
两个人傻笑间,老板娘端着饭盘从厨房钻出来,“在后厨就听见前面这么热闹,卫鹤你个傻小子,小时候跟在苏漫屁股后面还有点生气,现在越长越大,越发像个小老头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隔老远就听见你笑这么畅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苏漫回来了。”
年过三十的老板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什么事这么高兴啊?我小儿子还念叨卫鹤哥哥带着一个小姑娘来吃饭呢,哈哈你个冰块脸还能招到小姑娘出来吃饭?小心我和苏漫告状哦~”老板娘只顾端稳饭盘低头看盛满的胡辣汤有没有溢出来,完全没看见卫鹤对面坐着那小姑娘就是她要去告状的苏漫。
苏漫站起身,伸手帮忙接过饭盘放稳在桌子上,含笑道:“刘姨,卫鹤带着的小姑娘就是我,不用和我告状了。”
老板娘惊诧下仔细端详小姑娘的面孔,白皙的脸像山尖上皑皑的雪,眉眼动人,鼻梁隆起山丘的弧度,鼻尖的缓坡下紧跟着玲珑小巧的唇,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小时候娇憨软糯的白团子长开后变成现在这副清冷温柔的模样。小时候白白胖胖的抱起来还压手,现在看着人比黄花瘦。变化太大,只有圆润的眼睛眯起的弧度还和小时候一样狡黠灵动。
乍见故人的惊喜化成细雨春风的忧愁,刘姨轻抚着苏漫消瘦的脸颊,心酸又心疼:“孩子,你瘦了。”
苏漫可以横眉冷对一切恶意的不公,但是她没办法拒绝任何熟悉的人给予的温暖善意,她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刘姨有些粗粝的手掌,“刘姨,我只是长高抽条了,再多吃几顿您的饭,就又胖回来了。”
卫鹤在旁边插嘴质疑:“嗯?长高?抽条?哪呢哪呢!漫漫你是不是一米六都不到。”
温馨伤感的气氛荡然无存,苏漫拳头捏紧,“我刚好一米六,刚好!你懂不懂?算了死直男不懂没关系,质疑我抽条前我先抽死你!”
刘姨一巴掌呼在卫鹤后背上,“平时锯嘴葫芦似的,现在牙尖嘴利的知道欺负漫漫了?漫漫这个身高多可爱,小小一只的,我都稀罕的不行。”
看着刘姨一米七的身高,再比划比划自己,苏漫心口挨刀,欲哭无泪,垂头丧气,“卫鹤,你们豫省的人均身高都这么高吗?转学后我不会是班上最矮的那个吧。”
卫鹤身高一米八五,低烧让意识有些混沌,后脑勺顿疼。他用手指揉捏着眉心,“我平时没注意别人什么样子,我刚刚逗你的,你转学之后还是老大。到班上,当年跟在你屁股后面那群崽子也都在。”想到这他有些烦躁,抬着头看向苏漫,
“对了,苏漫,你转学到雪枫一高确定了是哪个班吗?”
刘姨已经急哄哄的跑回厨房说要给苏漫加菜,苏漫舀着一勺胡辣汤,勺子翻转方向递到卫鹤的嘴边,轻轻眨了下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当然是你在哪我就去哪。”
“小病号别操心那么多,赶紧吃完带你去医院了。”
卫鹤在苏漫专注的凝视里呆愣的吃下那勺胡辣汤,她那么理所当然地陈述她的心思,胡辣汤上热气翻涌的水雾都被装进她的眼睛,氤氲着柔和的细碎星星的琥珀色,他看见自己的人影在琥珀色里晃动。
他的心也跟着颤动,怎么去形容这一瞬间的感觉,这惊天动地的一秒。
大概就是他这样一个凡俗的人突然被一束月光笼罩,偷的梨蕊三分白,借着她的月光,卫鹤再也没有吃过比那顿还好吃的胡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