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镜池树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临安王应该不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会跟看到其他人一样直接走过去,谁知这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呢,他老人家就惊喜地说:“这不是池树吗?好难得今天会遇到你。”说着,就被自己那随从的十几人簇拥着朝镜池树他们走过来了。
镜池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整一整自己的表情朝临安王走去,凤临苏樱竹也都只能跟上去。
隔着十步远的地方,镜池树就停下来,先站着行了一个抱拳礼,叫了一声王爷,然后一提裙摆就要下跪。
临安王却叫住她:“出来游玩,不用这么多规矩,都免了吧。”
镜池树也没跟他客气,又说了句多谢王爷。
杭郁也跟着凤临苏樱竹他们停止了下跪,全都躬身齐声地问安一句:“见过王爷。”
就是无师,都尽力地跟上大家,不将这四个字分开来地说出“见过、王爷”。
“都免礼吧。”
免礼了,站直了,但杭郁也谨慎地没有抬头,稍稍抬了一下眼睛,果然所有人都没抬头,就前边镜池树跟临安王面对面地站着说话。
临安王跟镜池树笑着说:“刚远远地看到就觉得应该是你,带着花夕拾的人来踏青吗?”
临安王说话很和气,自带笑音,听声音应该有四十岁上下,声音拖拉慵懒又低沉,好像压着喉咙还是鼻音似的,但是嚼字很清楚,给人一种很奇怪的又快又慢的感觉。
“没去给您请安还请赎罪,主要是怕突然上前,打扰到您。”镜池树有些生硬但是很谦卑地回答。
临安王却笑呵呵地说:“就算不打扰你大概也不会来,所以想想还是我自己过来吧。”
“王爷您折煞草民了,您派人来叫一声就行,草民立即就会去的。”
“我叫过你很多回了,可也没见你来啊。”
镜池树一呻,刚张开口想解释,临安王就说打断她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就不要说了。一百年前的事了,还念念不忘,浪费了镜家的本事。算了,本王也不提了。你们今日就这些人?去本王亭子坐坐?”
“我们在这里就好,就不去打扰王爷了。”
“那我去你那儿坐坐。”说着,临安王就要朝他们那儿走去。
镜池树无奈地上前一步,道:“王爷。”
临安王也就笑着作罢,说:“那就陪本王走走吧,不是来踏青的吗?”说着,他朝镜池树身后看了看,先看到了童莜,笑问:“这就是最后收下的那个弟子,童大人家的那个孙女是吗?”
童莜举止得体地恭敬回答:“童莜见过王爷。”
“你来圣川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呢,在你姐姐手下学得怎么样?”
“谢王爷关心,小女愚笨,还没有学到姐姐万分之一。”
临安王笑呵呵,“没关系,你姐姐现在就你一个弟子,会教好你的,慢慢来。”然后又看到了苏樱竹,打量一眼,道:“这是樱竹吧?今年多大了?”
苏樱竹低头看着地面,并未回答,镜池树就帮她接了话:“十八了。”
“十八了?倒是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了。池树不打算给她好好看个人家?”
镜池树说:“看得上都来,就怕这姑娘粗野,没人看得上。”
“就怕别人看上了,你舍不得放人。”
镜池树没接这话了,说:“王爷,不是要走吗?走吧。”
临安王最后看了凤临几人,“凤临你们呢?要一起吗?”
凤临去看镜池树,镜池树也就说:“他们还是不跟了。”
临安王也就没有强迫,只带着镜池树,浩浩荡荡一行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杭郁才跟众人抬起头来,看到队伍的离开,全都松了口气。
杭郁不由得问凤临:“她不会有事吧?”
凤临表情诧异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安抚他:“虽然是王爷,但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哪里会有什么事?”
童莜也对杭郁说:“都跟你说过了,姐姐是镜家的人,就算是临安王也要给她点面子的。”
杭郁心说,就刚才的样子,似乎不止给了一点点面子那么简单。
他们回到自己的坐席位置,但踏青的心情已然没有那么轻快。
一会儿之后,临安王的人还给他们送来了一些吃食,年轻的婢女们举止整齐端庄,垂着眼眸都不乱看一眼,放下了东西之后,也不多说一语地回去了。
几人看着临安王送来的精致点心,一个个面面相觑了一下,最终也只能无奈接受。
杭郁问他们:“刚听临安王的话,他曾经叫镜池树为他做过事?”
“嗯,镜池树赢了秋山比武大会之后,临安王就想让她为他效力,但被镜池树用祖训拒绝了。”
“拒绝了?为什么?”
“刚不是说了吗?因为祖训。”
“但那个祖训不是——”男不入仕,女不嫁爵吗?可又不是要镜池树嫁给临安王。
“祖训是借口,镜池树不想去而已。”凤临不由得说:“说实话临安王其实是个很开明的人,想用镜池树,既不在乎她是个女子,也不在乎她是镜家人出身。只可惜镜池树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临安王也不好强求。”
杭郁不由得皱了皱眉,觉得他好像想错了什么事,小心地,还是问出一个问题:“然后,镜池树就推荐——那位去了吗?”
苏樱竹瞥了杭郁一眼,嘴角挂了下来。
凤临则为杭郁这么避讳笑了一笑,接着笑容也一样淡了一点,好像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困难的提及。他对杭郁说:“准确地说,那位是在凤凰山之前,就已经去过临安王府了,临安王当时一直对镜池树求而不得,所以他才到镜花门来求学。最后也的确是镜池树的举荐,临安王才接纳了他,扶持他创立医盟。”
杭郁的心口莫名一凉,有些事恐怕自己的确想错了。
镜池树跟着临安王沿途走着,泉山风景秀丽,阳光明媚,镜池树提着精神走着,但是却没那个心情观赏风景。
沿途也有人看到了临安王,或有想来说话的,但被临安王的随从都示意遣退了,那些人也就遥遥地行了个礼,没再靠近。
临安王跟镜池树说这话:“自那之后有一年多了吧?也算是过了两个春天了,眼看着这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还没放下吗?”
镜池树未答。
临安王叹了口气。
“我知道那对你也算是杀夫之仇了,但是时凌霄当初也是你推给我的,如今医盟也起来了,前途大好,你却要跟他势不两立,你让本王怎么办?”
镜池树没忍住,不客气地说:“我又不毁医盟,杀了他您再找一个来接手医盟就行,他底下的六个人,你随便提拔一个也行。”
“你觉得除了时凌霄,还有人能接手带引医盟?”临安王语重心长地对镜池树说:“池树啊,圣川消沉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兴盛起来,这应该也是当初你们的老祖宗想看到的,更何况如今医盟的确牵扯着大千百姓。大局为重啊。”
镜池树依旧沉默不答。
看她不说话,神情却一点都没有想通的样子,临安王说:“你呀,说多了就不开腔了,但心里一根筋,心胸还没有时凌霄宽。如果当初你心胸哪怕宽一点点,把苏烬让给他,最后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镜池树看着临安王,“您的意思,最后还是我的错?”
临安王无奈地看着镜池树,尽管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但头顶未亡人的名字,临安王又如何能说出怪她来。
“本王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你就算杀了他苏烬也回不来。”
镜池树别开脸,冷漠地说:“他不是那么舍不得苏烬吗?我送他去跟他陪葬,刚好让他们俩在低下做一对亡命鸳鸯。”
临安王无语地看着镜池树,这真的是越说越荒唐了。
“池树,苏烬死后时凌霄也不见得心里有多好受,如今医盟还在紧要关头,你就算毁了他,苏烬也一样回不来,你又何必一直停在这里不前?”
“解决了他,我自然能向前。”
临安王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多劝也无益,就又问:“那你找到能解决他的人了吗?刚站在无师旁边的那个,就是你新找到的吗?是什么人?”
镜池树却对他说:“既是我要对付时凌霄的武器,又怎么会告诉你那么清楚?”
临安王听完失笑了起来,“好好好,我不打听了。如果他真的能打败时凌霄,我再好好了解一下,反正到时候你把时凌霄给我毁了,我也要再找一个来顶上啊。”
镜池树别开脸没作声。
“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医盟会有一些大事,时凌霄马上也就从尚都回来了,这期间你还是安分一点,别去给他添什么麻烦,等事情过去之后,你想找他怎么打怎么杀都随你,怎么样?”
镜池树依旧憋屈着脸不说话。
“另外,关于花夕拾的事,你也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再固执下去,难道能一直跟医盟敌对下去?终究还是要一起共进退的不是吗?”
那天镜池树回来的时候,心情明显地非常差,都没人敢问她临安王跟她说了些什么。
随后他们还是在泉山上待了好一会儿,吃光了所有东西,但都没有太好的心情,很快就回去了。
镜池树回去的时候都没有去花夕拾歇一下脚,直接就上山了,为此苏樱竹和童莜也一样跟着她回去了。
杭郁他们回到花夕拾的时候,杭郁的心情也明显地有些低,凤临看到了,还问他:“怎么了?受影响了?没事的,镜池树自己知道调节,就算她发火,也是朝我们,不会迁怒到你身上的。”
到此时,杭郁才不由得问出一个问题:“凤临你们,是在认识镜池树之前,就认识时凌霄的吗?”
凤临眨了眨眼,回答:“是啊,我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心底不由得有点哀伤,他们敌对太久,如今知道他们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认识镜池树之前就认识,曾经还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杭郁却心想,至少张景不知道。
张景是去年三月才来的,他说过他来的时候,镜池树跟时凌霄已经是水火不容了。他只知道他们的现状,但是却不知道他们的起初。
也许有可能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他或许也以为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特别地提到。
所以杭郁误会了,他在听完他们的事情之后,先入为主地认为,医盟那边是镜池树的弟子,花夕拾这边是苏烬的家人和朋友,医盟跟花夕拾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关系,也是因为镜池树这个媒介。
杭郁不知道该怎么跟凤临说自己此时的心情,但还是诚实地说:“我一直以为镜池树跟时凌霄之间的矛盾是医盟。之前猜测医盟是镜池树一手创办的,然后被时凌霄抢走,或者说时凌霄是镜池树扶持的,是想给镜花门或者花夕拾铺路。但时凌霄一朝得势,就忘恩负义,所以镜池树才怒不可遏,跟他反目成仇。镜池树找我,是想帮她打败时凌霄,夺回医盟什么的。”
凤临听完他的话,也微微怔了征。
杭郁好像从来没对他们说起过这样的话,他以为杭郁是知道自己被镜池树看中的职责所在的,毕竟是在镜池树跟时凌霄之间恩怨不得开解的这样的时期,他被镜池树看中,目的很明显。
但是杭郁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提及,所以凤临他们还以为他是因为对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所以镇定自若了。
但现在他的一番话才让凤临明白,他就是想错了。
“所以——”凤临有些犹豫,有些不能确定地将话断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杭郁说下去。
杭郁明显对镜池树来说很重要,找到他的是镜池树,想用他的也是镜池树,但镜池树一直没有跟嗯杭郁言明真相,也没有教他镜花水月,但同时又不放杭郁走,凤临他们只能猜测镜池树对他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既然如此,那凤临现在能跟杭郁说点什么吗?
如果杭郁问了,那自己说还是不说?
如果说了,杭郁接受不了,转头就走了,那他又该如何跟镜池树交代?
徘徊不决的凤临朝无师看去。
他不得不庆幸的是樱竹不在,她早就对镜池树的拖拖拉拉故弄玄虚,和杭郁的事不关己的态度看不下去了,如果能直接吓走杭郁,那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就会把杭郁赶走。
无师在看到凤临为难的求救之后,他并没有凤临那么动摇,而是直接跟杭郁说:“你问。”
凤临看到无师这般决定,他也就放弃了挣扎,对杭郁说:“有什么你想知道的,你问吧。”
其实杭郁并没有那么想提问。
他之前口口声声地跟张景说自己打不过时凌霄,帮不了镜池树,那是因为他以为镜池树想要对付的是医盟。
毕竟自己是真的打不过时凌霄,毕竟镜池树也一直没有急着说要教自己镜花水月什么的,如果是想要对付时凌霄,那她肯定早就动手训练自己了啊。
如果是对付医盟的话,那个时候,杭郁是有那么点自信的,觉得自己虽然的确不可能打得过时凌霄,但是帮镜池树给医盟找点不痛快什么的,他可能还真办得到。
可被想到,事情转了一圈,镜池树想让他对付的,竟然还是只有时凌霄。
如今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想去问问张景,他说能救自己的话到底还算不算数。
杭郁尽管不是那么想知道真相,但还是问了:“苏樱竹哥哥的死是——”
凤临没想到杭郁一下子就问到了重点,他说:“的确是跟时凌霄有关。”
无师看了眼凤临,无情地帮他补充完整:“他,杀的。”
凤临听到无师的话,也只是表情哀伤地看着地面,他很想避开这个事实,但它就是现实,让他至今都无法接受。
杭郁心口的那一抹凉终于漫开,在这阳春四月的天,凉透了心一般。
“镜池树——她无法自己复仇?”
“她早就败给时凌霄了。”
杭郁叹出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镜家的那把刀——”尽管不知道那把刀到底什么玄虚,但镜池树对他的自信,很可能就是来自那把刀了。
凤临说:“那把刀,自苏烬之后,只有你拔出来过。”
杭郁这下是真的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