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朕,代天行狩(上)
夜已深,无风月,只有黑漆漆的天幕与夜色融作一团,除了憋闷只有压抑。古柳虬干似不堪千丝万绦之重负而斜倚,树上有蝉,声嘶力竭如欢庆之喧闹,似乎是为树下真龙天子怒气所惊,忽而长鸣远飞也不忘丢下到此一游的印记——一泡尿,或者是屎!
便是你这等小东西,也敢来朕处讨野火?
康熙一下子暴怒起来,狠狠揪了满把的柳枝,连撕带扯就像他撕扯何焯与胤禩的奏折一样,口中咝喝有声状若癫狂,脚下更是对着树干踹个不停!势虽猛,可惜两人合抱的古柳不是行帷中的龙书案,除了给面子似地咚咚轻响自然纹丝不动。
就是想毁坏点什么偏是奈何不得,钻了牛角尖的人更怒,回身自狼曋腰间抽出横刀,抡圆了膀子一通乱砍,一边砍一边喊,砍得重,木屑乱分,喊声高,听得愈清,“朕是天子”!
确是天子,但这天子委屈了点,委屈到如后世小品“打工奇遇”中赵丽蓉扮演的太后,“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着我看着,我就是那饭托儿!”康熙不知道什么是拖儿,但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成了垫脚石,哪怕憋屈愤懑却不能阻止别人心安理得的往上踩!
胤祉啊!鼠胆的他竟敢在君父的眼皮子地下搞合纵连横,老大家的亲兵、檀拓寺的喇嘛、老八家的侍卫、遏必隆家的家奴,所有的反对派集合到一起浩浩荡荡的直奔卢沟桥,这其中还有胤禔的六岁的儿子弘昱,没来由的就会想到那句“邻人有子,始宸,跳往助之”,太子为王屋还是朕为太行?
这叫旁人怎么评价自己这个君父?父逼儿反?虎毒尚且不食子,!
这叫朕如何处置?让太子也磨刀霍霍?骨肉相残,那是一窝子畜生!
若胤祉是个缺心眼的可以称呼一声“倔”,可一项沾上毛就能变猴子的东西不知道“身领神会”,故意!是跳起脚来,抡圆了胳膊抽自己大巴掌!
“帝感其诚”啊!朕干你死去的老母,叫你去你就去,叫你死你死不死?
胤禩,由残转毒,他跑到胤祉那干什么?胤祉从一哭二闹耍无赖到决然奉旨的转变少不得是他从中作梗!礼部的给事中封驳圣旨,以劝解之名行推波助澜之实,最后还落了一个“诤子”的好名声,讲什么“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为不孝”,与那何焯一起逼朕收回圣旨,让朕成为食言而肥的小人就是孝顺?
《律》《例》乃是敕封,推翻了是更大的食言,于是何焯封驳圣旨的理由推不倒,拿不掉何某这条绊脚绳就处置不得胤禩,如此因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瘸腿儿子踩着自己的脸面步步高升,士林恩人啊还是应天理顺民意的那种,爬的高了你就不怕站不稳摔死你个厚黑的兔崽子!
忤逆,尚可挟愤而处置!被利用,圣人诛心偏是碰上“诚孝”两个字做成的挡箭牌,父为子纲都帮不上忙!
有何焯作开头,刑部、吏部两个原本做摆设的给事中也行动了,刑部是瘸腿老八兼差的,嚼何某的剩饭可以理解。可吏部是太子的地盘,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做杖马?亏他记得小隆子西征之功,可末了“隆某一向无显,几日前将一花魁送至镶黄旗主府,几日后便连升四级,此例一开,今后官场风气恐有变!”
又被封驳了一道圣旨!
封驳固然让他愤怒,更让他愤怒的却是圣旨上牵涉的人选竟然也无所动,凯音布是降职赖着不走能理解,托合齐升官也不心急?还有小隆子——为了升职你可以去佟国维处撞木钟,朕擢升你四级你也敢沉得住气?是害怕?面对士林的群情汹汹单人独骑冲阵的勇气也散了?
越是愤怒钻的牛角尖越深——因为弘皙的始作俑因为自己处置的“非刑”,爷孙俩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他们怂了,因为望而却步让祖孙俩一枝独秀!
这还真是千古一帝呢!康熙的愤怒转而悲凉!
从苏麻喇引用了弘皙的原话康熙便开始朝着这个目标孜孜不倦的努力,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就做到了——纵观史书,一日被封两道圣旨的唯一人,彻底变成孤家寡人的也只有一人!
朕为天子,总理河山,不能随心所欲也就罢了,有人骑在朕的脖子上拉屎,还有更多的人做帮手,搂着抱着摁着,生生将那秽物抹在朕的脸面上?
一群混账!熊熊怒火要把康熙憋炸了!他必须要毁灭点什么!
“皇上,保重龙体啊!”盛怒之下的康熙让跪在地上的李德全身若筛糠,磕一头喊一句如丧考妣!
太子,除了怒火更有隐忧,怒的复杂忧的却简单。
对那俩给事中怒,上命如山,理解要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体会,焉敢螳臂当车?这怒气一路延至唐太宗,搞什么搞,有魏征一个打嘴,以人为鉴过过瘾也就行了,干嘛给后世君王留下不痛快?我若为帝,头一件事就是撤了这给事中,有御史聒噪,够了!
对那哥俩怒,皇阿玛可顺不可逆的秉性不是不知道,低头认错父子哪有隔夜仇?再说不是还有哥哥我也会从中斡旋么?三代而立,兄友弟恭哥哥顺利接班留在史书也是嘉话!偏是要闹,扯起拉杆子弄得哥哥没登基就成了孤家寡人,问题是你打得过我儿子么?还有那瘸腿的,你闹或不闹有区别么?
展开了,对皇阿玛也有了微词,好好的处分不能好好说?直接圈了不就成了?至于那些监生编修,交付有司处置就成了呗,你都干了,黑锅你自己背啊?
对弘皙,怒都要怒不起来了,天家的活祥瑞,阿玛早有风箱里的老鼠的觉悟,羡慕嫉妒恨也得容常人所不能容忍常人所不能忍,担心有不知出处的大棒子敲就像乌龟王八一样扛着壳子(参见《宿命相逢》),却——防不胜防啊,
就算阿玛求你,消停一点成不?要不你干脆那啥——让阿玛也一言九鼎一回,其他书友正在看:!
怒完了却无奈剩下的只有隐忧,一桩事,人生气会怎么办?不能在外边冤有头债有主就会牵连无辜,亲近之人就成为第一选,君父、兄弟、世子,怎么算他都是最恰当的出气筒!
求助的眼神忍不住瞥向同在一旁的索额图,你一向智计百出——如何是好?
皇上发狂臣子该怎么办?索额图眼珠子连转急中生智,转身急走从身后的侍卫腰间摘下腰刀,不等众人反应往太子手里一塞,手点那株古柳,“太子,与皇上同诛此獠!”
孝之道,有事弟子伏其劳,孝之诚,三年不改父志!太子心领神会,拔刀在手高喝一声:“皇阿玛,儿臣助你!”
冲至康熙比肩,直直一刀狠狠劈中树干,皮屑纷飞处虎口都被震裂,好一个太子,沾血之手在脸上一抹,一声低喝竟然将钢刀生生掰断,口中嗬嗬狂叫着舞开了断刀,残枝败叶飞出竟让康熙看呆了!
上有好下必行效,臣之道亦步亦趋,天底下地位最高的一对父子专心致志的对付这大柳树,旁人敢无动于衷?狼曋亮出腰间的巨型横刀,锋刃指天,“皇上太子稍歇,奴才来也!”
太子斩的是气势,狼曋出手乃力猛,侍卫们头脑清醒下刀有技巧,就是李德全,身羸体弱也不忘捡起一根斩落的枝干一把一把的揪着树叶——近乎凌迟!
“给我断!”随着狼曋最后一刀掠过古柳,双人合抱的树干颤巍巍却又无奈的轰然而倒。
一群疯子样的君臣最终同心协力完成了壮举——伐大树!
闹剧么?
谁没有郁闷憋屈的时候,比如失恋、比如丢职、比如一切放手是爱却心疼不已的一切,有人陪你疯一场癫一场,陪你傻子一样喝了吐吐了喝,陪你孩子一样睡醒了哭,哭累了睡,清醒之后除了失笑便只有感动!
就像康熙现在,一番发泄清醒的他重回那个骄傲的圣君,一阵狂笑,笑到热泪涌动,“索额图,适才可算佞臣之举?佞的好!朕为天子,有贤太子在侧,有索公贤相为辅,有狼曋良将为保,有诸位忠勇之将为后盾,吾道不孤!”
再瞧瞧抱着一个光秃秃枝干琢磨要不要扒皮的李德全,手中直刀哆的一声插上树干,“李德全,朕赐你钢刀,将它斩成十八段!”
“啊——”李德全丢开手中枝干,“皇上,奴才只能做点力所能及事,拿不得刀啊!”
“你个泼材!”康熙笑骂一句,“宣太医可是力所能及?没看见太子的手伤了?”
“喳!”
李德全溜溜的去了,康熙满意的看着周遭的贤良,熟悉他的索额图知道,皇上要论功行赏了,果不然,康熙道:“太子一向忠顺孝悌,此番排解君父之忧,着赐东珠十颗,兼兵部差事!”
“索额图在朕身侧一贯深解朕意,朕视若肱骨,虽乞骸骨夺情行走上书房!”
“狼曋,为一等侍卫加三眼花翎,任丰台大营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