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3章
顾沅起身时皇帝依旧沉沉睡着,一头乌发散在枕上,更显得眉目如画。顾沅注目皇帝一会儿,回身看了看西墙下的西洋座钟,还差一刻钟点才到未正。皇帝休息,惯例时典设司设轮流当值,在寝殿里守着随时预备皇帝传唤,这一次本该是秋容轮值,可皇帝拉着顾沅聊天共寝,秋容便只能候在殿门外了。
宫里人最忌讳被人抢差使,特别是这种在御前露脸的差使,眼见秋容毫无芥蒂之色地迎上来,顾沅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皇帝是找人聊天不是陪睡,在皇帝睡着的时候就该悄悄退出来,自己怎么也竟然睡着了呢?
“小爷快起身了,请冬姑姑过来预备着伺候吧。”她望了一眼东围房,又赧然看了秋容一眼,“我陪小爷说话忘了时辰,自己也——”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秋容一口截断了她的话,瞥了一眼值房门口站着的崔成秀和魏逢春,低声道,“陪着小爷不正是司寝的差使么?你先别害羞——我才听崔胖子悄悄跟他徒弟说,有个暹罗国,还有个大食国,都带了不少美人来入贡,送了几位亲王一人一个,说是最好的要送给小爷呢!听说外藩美人会勾魂儿,你可得警醒着些!这边儿我先支应着,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小爷起身见人批折子,保不定就要你伺候,不光鲜些怎么成?”
秋容这些论调顾沅听了一路,虽然心中感激她的好意,可每次依旧还是觉得啼笑皆非,摇了摇头,转身回了东围房。
太监眼睛最尖,虽然只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魏逢春也一样看出了顾沅鬓歪钗松的情形。他早早被打发来行宫这边安排,并不知道皇帝与顾沅之间的进展,一时惊诧,忍不住转脸问崔成秀:“这顾女史——是当真侍寝了?”
自出了李婉娘一档子事,崔成秀便无形之中矮了魏逢春一头,这一次没能捞上来行宫安置的差使,崔成秀本来是憋足了气,可此刻看着魏逢春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解气。甭管出什么样的风头,终究是无根无蒂的奴婢,贵贱高低都是凭主子的亲疏喜怒,只有随在皇帝身边才是根本差使。皇帝是个念旧的人,顾沅也不像个记仇的人,他那点小失误迟早能被抹得干干净净,如今要紧的是不能让魏逢春再钻邀宠的空子,他眼睛一转,立时避重就轻打哈哈:“这种事儿有什么真假?顾女史不一直是司寝么,陪小爷时间长些,又有什么的?你在行宫才多少日子,怎么就这么少见多怪了呢?”
顾沅不肯邀宠是御前几个心腹太监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又一直一副不肯强逼的架势,魏逢春信以为真,对顾沅浪费了这大好机会惋惜万分。虽说行宫规矩比皇宫里松散些,有许多空子可钻,顾沅和寻常宫人不一样,读书人多半都有一根犟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那些用惯了的邀宠花样使出来,未必能施恩,说不定还得结怨,故此魏逢春感叹着在心里权衡了一会儿,也只得怏怏感叹:“要说顾女史在小爷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就是不肯看开呢?宫外头能有什么好日子,无非是嫁个寻常汉子,怎么比得上这么一步登天?”
“可不是?”崔成秀跟着应和,“小爷就是再怎么宠爱,也架不住一直冷言冷语的呀?听说外藩送了不少美人儿过来,老娘娘又叮嘱咱们留心着皇夫人选,保不齐一枝独秀就变成群雄并起了呢!”
魏逢春不做声。他和崔成秀不一样,不是先帝给皇帝留下的人手,而是皇帝幼年偶然一句话凑巧提拔起来的人,没有崔成秀八面玲珑的机灵劲,但有一份对皇帝的耿耿忠心。皇帝的喜怒爱憎就是他的喜怒爱憎,劝说顾沅是因为皇帝喜爱顾沅,倘若有朝一日皇帝喜欢了别人,他也一定顺着皇帝的心意把劲儿使到别人身上。
皇帝养成了习惯,到了时辰不用传唤便自然而然睁眼,未正起身梳洗换了常服,又是雷打不动地见人批折子。因为第二日有冬狩行围,皇帝只挑紧急政务处置,掌灯时便罢了手。崔成秀见她把奏折撂进奏章匣子里,向外轻轻一推,身体向后一靠,知道是处置完了,一边示意掌案女史上前收拾,一边捧着官窑小碗往上呈献:“天儿凉,胃里空不得。这是御膳房才煨出来的野鸡崽子汤,小爷先尝尝滋味,歇一歇,奴婢这就让他们传膳过来。”
皇帝不置可否地接过来喝了两口,看了看窗外天色:“这时辰了,御前的人晚饭都用了?用的什么?”
“小爷明鉴,”崔成秀眼睛一转,“这天气御前惯常都吃锅子,今儿是八宝鸭子烩锅,一样是依例轮流用饭。奴婢才去取汤时看了一眼,冬姑姑几位正用着,这时辰应该已经用完了。只是顾女史是南边人,奴婢冷眼瞧着,像是不大习惯,只用了一小碗。”
皇帝抿了抿唇,将小汤碗撂在了案上,却再没旁的表示。崔成秀服侍皇帝进过晚膳,见皇帝并没有赐食的意图,心里也是奇怪:惯常顾沅有什么,皇帝从来都是关切备至,今天怎么改了习惯?难道当真如人们说的,到了手的东西没了新鲜,便不值钱了?
因为等着裕王宴毕回话,皇帝并不急着沐浴就寝,进了膳在殿里踱了几圈,又换了乌云豹斗篷出殿,见冬莼等人在值房门口行礼也不停步,只头也不回地吩咐:“朕消散一阵,茶水上的跟着,旁的不用。”
说是旁的不用,只是日常仪仗排场不用,并非只有皇帝和顾沅两人,除了崔成秀提灯引路,还有两个鸾仪卫女军户在顾沅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在皇帝极少在他人面前与顾沅亲昵,只是背着手一径地向前走。沿着青石板路拐过两个弯,她在一座悬着“八音馆”的小殿前停住脚,对迎出来的太监吩咐一声:“在这里伺候着。”又抛下一句,“阿沅随朕来。”便进了殿。
顾沅依言提着茶点提盒跟进去,只见室内满满尽是紫檀木多宝格,摆着各色西洋钟并八音盒,琳琅满目,方明白八音馆的由来,见皇帝在两架多宝格之间停住,撩起袍角盘膝坐在白底绿如意纹地毡上,不由得讶然:“小爷这是要——”
皇帝抬手自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八音盒,熟门熟路地翻过去寻到机簧拧了拧,叮叮咚咚的声音自盒子里飘了出来,她朝顾沅招了招手,见她不动,又压着声音吩咐:“过来坐下。放心,朕以前躲在这儿吃过好几回点心,这里地龙烧得旺,地上一点儿都不凉。”
顾沅更是惊讶,将提盒放下,几样茶点都摆在提盒盖子上,学着皇帝的模样在皇帝对面席地而坐,才发问:“小爷当初也是这样吃点心?”
皇帝拈起一块山药糕,理所当然似地点头:“这地方最好。教习嬷嬷倒是以为朕在这里玩八音盒,把八音盒拧开,就听不见吃东西的声音了么。”
“是什么精贵点心,还要小爷躲在这里吃?”
皇帝略一犹豫,指了指眼前的一盒山药糕:“就是这一样。哀皇帝自幼体质和山药不合,先帝养成了习惯,从不用这一味,只偶尔赐给臣下。朕起初也跟着一样不用,后来去遂王府偶尔用了一次,便喜欢上了,每次赏赐侍读的时候就替自己也要一碟,可嬷嬷担心朕吃坏了,一次只准朕吃一块。朕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偷吃,后来有一日,薛师傅请了旨,去楼上寻几本前朝记载的西洋历书珍本,朕照旧溜进去偷吃,被他发现,朕以为他要训斥朕,可没想他只看了朕一眼便回楼上读书去了。第二日后面朕被先帝赐了糕点,才听说那一日先帝赐他茶点,他独取了几块山药糕包起,说是孙子孙女喜爱,想带回去给他们尝尝,先帝以为民间孩童都好此物,才传旨要朕也一样尝一尝。这才解了禁。如今想想,这山药糕其实滋味也只是寻常,只是越不让吃,倒越是非吃不可的了。”
顾沅点头莞尔:“当年阿父不许奴婢读闲书,奴婢一样要想方设法偷偷借来看,现在想想,也是一样的道理。”
“可不是?”皇帝将小银盒朝顾沅推了推,“你也一道一起吃一点儿。朕听说你不大爱吃锅子?”
“奴婢没有不喜欢。”顾沅想了想,便知道是崔成秀漏了口风给皇帝,忙开口解释,“阿母信佛,过午不食。奴婢家里跟着一样晚上用的少,只是习惯如此,并非觉得口味不佳。”
“那就好。”皇帝松了一口气,“朕本想赐你几道菜,可想来想去,除了一道红烧肉,竟不知道你还喜欢什么,只能请你吃点心。仔细想想,其他的事,朕对你也一样所知甚少。朕知道你在宫中顾忌甚多,可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大可直言开口。”她说着抬起眼睛,向着顾沅道,“朕想知道,除了出宫,你还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依旧是那样直言不讳的莽撞语气,可此刻听起来却让人窝心。顾沅想了想,伸手自身边取过一个八音盒:“奴婢以前一直好奇这里面是如何运作发声的,只是这样东西太过贵重,一直无缘一试,如今便厚着脸皮求小爷借我一个拆解了瞧一瞧,不知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皇帝眉梢一扬,“这东西朕也让造办处拆过,里头一样是各样机关,只是太过精巧,仿制太费人工,想来西洋人该有些特别的法子在里头。朕明日便传旨,这里和造办处随你进出,楼上有些翻译过来的西洋书籍,也随你看。倘若能找出那些西洋法子来,朕便也造几个雅致些的八音盒送回给西洋皇帝,也让他们瞧瞧咱们大齐也有同样的人才。”
两人都对西洋事物甚是上心,话题不知不觉便转到了这上面,直到殿外崔成秀回禀裕王请见才停下来,收拾出殿。皇帝只走了两步,便又回头向顾沅道:“阿沅,你之前说过,你看过洋和尚的经书,那里面对西洋皇帝是怎么说的?”
顾沅上前几步,与皇帝并肩同行,侃侃而谈。崔成秀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心里头便是止不住的诧异:之前听说读书人脾气古怪,如今是真见识到了,皇帝轻声软语顾沅避之不及,提起这些无趣的政务来倒是眉飞色舞,小爷也是一样的勤政脾气,这可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