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
云间日光渐满,天光已是大亮。檐角的晨霜化为点点玲珑玉,挂在烟栋间摇摇欲坠。
稻农的额角皆是冷汗,梗着脖子辩白道:“你胡说!我家的米都是新米,怎么可能掺杂陈米!”
米商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用了旁的歪门邪道,将陈米冲洗过。这药水洗过的陈米,能发出新米一般的色泽,让人产生误会。”他将指尖碾碎的米粒给看客们瞧过又闻过:“江小姐聪慧,竟想出了点火辨味的法子。如她所料,这陈米点着之后,便会发出枯腐酸臭的气味,显然这也就是你先前添加的药水的味道,而新米,自然是清新香甜的。”
众人一一闻过,对于这种辨别方法皆是将信将疑。
江书棠轻笑出声:“大家家中不是都有新米陈米吗?尽可以以此方法一试。”
当下有住在附近的街坊拿出自家的米实验,竟果然如江书棠所说,这才信了。
“江小姐,你真是神了!这等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有人惊喜地感叹道。
江书棠自然不会说自己都不用这法子,就能闻到米里的药水味。只当下叹道:“此法当然不是我所想,是我一位友人偶然告知。今日我见家中庄子的租户送米时鬼鬼祟祟,这才动了细查的心思,谁知一查果然出了事。”
她低头抹了抹压根不存在的眼泪,接着哭道:“本是感念李妈妈一家人对我江家的恩情,想着等此间事了,便给了三两个庄子于她,让他们好好过活,谁能想到他们是想要了我的命呢!”
这可是提督的餐宴,若是被发现掺了陈米,何止江书棠,整个江府都要完蛋。
少女鬓发微乱,弱柳扶风,柳眉清扫,杏腮微拂,在寒风下瑟瑟发抖,让人恨不得将她仔细疼爱下。
“江小姐,别哭!咱们给你作证,现在替你就报官!”
“是啊,江小姐,你先别急。好在提前发现了,往后倒也不必再用他家米了。”方才来作证的米商憨厚地笑笑:“实在不行,您找我家供应,我保证只做厚道生意,以我这条贱命担保,不会出任何问题!”
“我……我们错了!”李妈妈这才慌了,连忙拉过叔子让他道歉:“你竟背着我偷偷干这种事!亏我还为你担保!还不快给小姐和夫人赔罪!求夫人原谅!”
两人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将前额都磕红了。
“好了!”江母看戏看到这,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发话,她转身看向李妈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你大可放心,押送官府倒不必,到底也是一时钱迷心窍。只是,往后我必不可能再用你了,你收拾收拾行李,自顾家去吧。”
有好事者看不过去江家慈善,掉了头就朝官府而去,李妈妈拉着自家叔子浑身颤抖,农家出身哪见过这阵仗?
先前听闻要报官,早就吓得魂不守舍。现下听闻江夫人愿意放过自己一马,才缓过一口气。可如今见到有人抬步离开,更是怕的不像话。
他们只是想着府中大量要米面,想借此大捞一笔。恰好前几年的陈米还有多的,干脆想也不想处理了一下就掺了点进去。谁知这提督大人是如此重要的大官,又谁知能被江家远庖厨的江家小姐慧眼察觉。
“此间之事,到此为止。我江家不再追究。”江书棠轻声说着,拉过母亲的手,与她磊落光正地笑至一处。
两条倩丽的背影之下的两人颤巍巍地连忙拜谢,倒是不敢再辩驳,反而灰溜溜的抹了眼泪走了。
江府门前一阵欢呼声,江家今日一番闹剧,倒是又为自己赢了个好名声。
江书棠与母亲亲热地进屋,两人早就识破互相的身份,自然更是亲密非常。
原是她母亲也是意外穿越而来,两人在这遥远的西兖还能再见,不可谓不是奇迹。
如今四下齐备,刁奴已除,府中一切事务大小皆是江书棠母女二人亲自处理,可谓是万无一失。
江父遣人前来送信,称是提督大人不出一个时辰便到,让府中早做准备,等他归来便将窖中上好的红曲酒取出,前来宴客。
江家是以祖传红曲酒起家,如今能得提督恩宠,也恰因提督大人嗜酒,这红曲酒真真将他口味拿捏,每每离了便心中不快。
如此本因公干前去扬州的提督大人,听闻江家家中尚有百年陈酒,也硬要绕道而来,来苏州品品江家这祖传的手艺。
江父信中还称,要带个人给家中引荐引荐。
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不遑江书棠多想。她觑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见她随遇而安,也就放心了。毕竟她母亲的性子,也不是倚靠男人为生的人,更何况这江父到底和他们也算是陌生人了。
三羊鼎中新燃的凤髓香袅袅娜娜,打点的小厮丫鬟也都一一退去。
只庭中已经洋洋洒洒摆上了几十桌案,案上摆好了茶酒器皿,正如江父在京中成名的那一场宴一般,今日江书棠摆的也是流水宴。
临风的枯叶微摆,细流过石,日照圆丘,端的是一片金碧辉煌。桌案上并不置菜,糕点则是从流水中摆来,别有一番情趣,为的就是红曲酒上桌时那一场酣畅淋漓。
江书棠母女二人也整了着装,前往大门相迎。
十来个模样端庄但是又不过分标致的丫鬟分布在夹道两侧,神情肃穆。
这几个都是向来规矩极好,从不犯错的。其余模样一般或是过分娇艳的反而被江书棠安排着退居堂后。
有三两个见江书棠转身,在后头轻声嘟囔,言外之意是不服她的安排,让几人失了被提督大人看中进而一步登天的机会。
江母听了,自然见不得自家女儿被冤枉,将三人叫至跟前,肃然道:“但凡仔细听听街坊耳语,都需得知那提督府规矩严谨,有命去,你也得有命享福。你们几个都是往日里粗心大意又热爱装弄的,但今日在门前但凡出了一点错,掉的可不仅仅是你们的脑袋!”
江书棠转身轻笑:“母亲解释作甚。”她手指轻点面前几人,一一吩咐道:“你,去观景楼;你,去锦翠阁;你,去万芳亭边。这三处都能直面提督大人。如今我安排了,前程如何,看你们自己造化。别是一朝生不如死,怨我没能及时提点。”
有两个聪慧的,早已听懂了江书棠言外之意,立马跪下磕头认错,此番是绝对不去了,安安心心待在后院。唯有一个一心要攀上高枝的,江书棠也就任由她去了。
“提督大人到!”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喊,将江府门前再度热闹了起来。
整容肃穆的兵士步伐整齐如一,一路将冗杂的街道清场,独留了提督大人的高轿迎面而来。
江父远远提马坠在后面,见到了江府,提督又要下轿,这才马不停蹄地奔向前来。
母女两人对视一眼,均敛了眉目,低了头,跪下参拜。
一旁丫鬟小厮见了,自然也将规矩做的整整齐齐。
江父将提督迎出轿子,江书棠垂眸只能看见一双鎏金高靴,其上绣着锦绣烟霞,气宇轩昂。
音量辽阔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本官听闻江先生家中有百年藏酒,兴致突至,贸然前往。此番大家便随性而为,通通免礼便罢。”
江父忙道不敢,拜请提督进屋。
又指了指边上规矩齐整的江书棠母女,介绍道:“这是内子和息女。”
提督一心为酒,又见两女垂着脸色磕头,也见不到容貌,顿时浑身没劲,也就不予理会,往庭中而去。
江父朝母女二人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自起,自己又连忙跟上。
后又有十来小将伴随进屋,手中皆是长刀比剑,面色骇人。
江父等到提督落座,见他见了庭中装饰打扮并无不喜,这才松了口气,垂腰道:“小民去窖中取了藏酒来,今日必让大人尽兴。”
提督也知为了安全,库中钥匙只有他有,这活计他人替代不得,也就甩了甩手示意他下去。
江父走至院后,见妻子和女儿都等至一侧,忙吩咐道:“侧门有顶小轿,趁现在没人,赶紧去将人接了进来。”
江书棠不动,只看向他,问道:“什么人?”
江父支支吾吾半晌,脸色多了些红晕:“就……你娘不是多年无子,爹就想着再纳一房,给你娘分担下压力。曼娘她心性良善,你们会相处很好的。”
江母脸色不变,也看不出怒容。江父却还是心虚,去拉她的手,却被避开,不由得有些尴尬:“婉婉,为夫也是为了祖业着想,这百年家业以及红曲酒的酿造技艺,不能后继无人啊!”
“你纳了她多久了?”
“两月有余。”
两个月,算起来也就是他攀上提督之后,两人在京中结实的。如今带她到了江南来,认祖归宗。
江父战战兢兢地道:“不过她一直住在东巷那头,没有往西巷来过的。”
“往后你要迎谁进门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只一句话,你的家业必须有小棠一份。”江母淡淡地道。
江父一喜,没想到她能轻易答应,自然现在连声称是。
“人你自己去接。”江母甩下一句话,拉过江书棠走了。
江父在后急得跳脚:“我要去窖中取酒啊!忙不开身!”
然而母女俩并不搭理。
江父只好迎了新人又带着她一同去取了酒。
红曲酒香泽四溢,江父携着酒一路走来。这红曲酒果真玄妙,即便尚未开封,远远地便能闻见那股清香味。
不愧是百年传承。
江书棠等人应在一侧,见自家便宜爹没有昏头到将二房带出来,倒是缓了口气。
不过这酒倒是确实是香,特别是绝对嗅觉的她,闻得到喝不到,真是折磨。
场内早已觥筹交错,唯独提督还未拾箸,且等着这红曲酒的到来。
心痒难耐之余,见亭子那边一个美若天仙的侍女,连忙遣了人过来,伺候他喝酒。
侍女拿出银箸试菜,见并无反应这才将各门菜摆到提督身前。
提督此时却满心眼的酒,哪里等得?
索性从江父手中抢过酒,自顾揭开,也不拿碗,海灌起来。他越灌眼神越亮,不住地赞叹:“好酒!好酒!”
他搂住侍女酥腰,见她脸色通红,也不吝啬,干脆拿出小碗也给她倒了一杯,大方道:“尝尝!这可是百年陈酒!”
江书棠此时也心痒难耐,正在外亭中央江母给她也拿点酒喝。江母现本就是她亲妈,知她也爱酒,暗暗取了个小碗,给她倒了一杯普通的红曲酒解馋。
江书棠清扬着眉毛,才浅尝了两口。却听那边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当下心中一惊。
却听几道尖锐的女声叫喊了起来。
母女两人心知不对,再赶至中庭,却见江父恍惚地扑至提督身前,而那个几刻前眼熟的侍女如今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手中还端着半碗酒。
而本来丰声凌厉、势如雷电的提督大人四肢抽搐,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已经有气出,没气进了。
“提督大人中毒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四下里一片混乱。
几十小将当场起身,亮出了刀剑,将在场所有人都拿了下。
侍女抬眼看向江书棠,这才后知后觉般崩溃地求助:“小姐,真不是我下的毒!求您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