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于此?
建元元年,四月初八,
安云桐为了带着弟弟妹妹逃命,不敢去找村中族长弄来路引,只能拼着那一点点的希望,去寻前未婚夫骆宾帮自己一把。
只是骆宾是否会帮自己,不是还有那块玉佩么?
她愿意写个字据,表示自己心甘情愿用玉佩换取一条“指引”。
为了能带着弟弟妹妹逃出生天,什么屈辱,她都可以不顾。
也是她年纪还是小,不过十四岁,不知人心险恶。殊不知她想的写个字据表明自愿放弃玉佩,在她看来有些是账目分明,可在别人眼里,特别是已成为秀才的男人眼里,这绝对是天大的侮辱,甚至还会怀疑她是不是想把这个字据当成了把柄,往后好拿捏他?
到时候别说什么得到帮助了,甚至是有命没命,都是说不准的。
此时,天灰蒙蒙的,又加上有大雾忽然冒出,笼罩着村子,几步开外都看不清人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尾。可是路上也有零星几个带着锄头去田间劳作的农人。
有人看到安云桐姐弟三人,随口便问她们去哪里。有的则是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一如刚开始遇见的人一样冷待他们。
安云桐心里紧张极了,却是强自镇定地捏着弟弟妹妹的手回道:“家里缺了油盐,去镇上买点家来。”
对方哦了一声,便也不再吭声,又到了一个小路口,往下方的旱田走去。
安云桐拉着弟弟妹妹加快了脚步。
很快,转过一道弯,便看到离着村道一丈开外的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那是贺寡妇的屋子。
“姐姐,你听!”眼尖的安云谦扯着安云桐的手,低声又急促地道:“贺婶子家那边有人踢门了?”
似乎还有男子骂人的声音。
可是贺婶子家里可没有男人的!
姐弟三人想到这里,脸色都是一变。
想到昨日贺寡妇到家里来劝他们逃离村子的好意,姐弟三人犹豫着,要不要去帮贺寡妇一把。
两个小的轻轻拉了一下安云桐的手,安云桐便知晓他们的心思,咬了咬牙,就带着俩小的悄悄往贺寡妇家靠近。
这一靠近可不得了,正好听见那男人诡异的笑声,“你识趣的,便好生答应进我家门。若不答应,呵呵,等我爽几天了,等族长那边唤人来带走那三姐弟了,我再顺道把你也提溜过去卖了,换几个老婆本,好娶个听话的黄花大闺女。”
待安云桐走近了,才发现这男子也是安氏族里的一个远房叔叔,名叫安九金。
听他话里的意思,再结合从二、四族婶那里偷听来的消息,安云桐可是确定了族里真的是容不下他们姐弟三个了。
而且,瞧着当下这模样,竟是连寡妇也要迫害了。真真是烂到根子里去的。
思及族里的自私狠毒,安云桐当即就有了决断。
可是,还没等她动手呢,屋子里似乎有了说话声,那安九金便立即换了一个模样,“行。那我就多等你几日。等你回你娘家商量商量。”
说罢猛地转身,就看见了安云桐姐弟三人。
眯着眼睛看了看安云桐手里的木棍,又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背篓,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瘦弱的安云桐,冷笑一声便离开了。
安云桐回头,她知道对方那眼神什么意思。无非是觉得她就是羔羊,任由他们宰割。所以,竟然也不怕自己的恶事被看到了呢。这是有恃无恐了么?
安云桐想通了其中关节,默默低下头。
他们都给她等着!总有一天,她会把属于她家的东西全部收回去。那些田产,宁可贱卖了,也不值得给他们。
此时贺寡妇开了门,朝着他们招手。
安云桐带着弟弟妹妹走到门口,没有进屋,压低声音问道:“贺婶子,你可是要嫁给他?”
贺寡妇红着眼睛摇头,“那样的人,我即便是做了乞丐婆子,也不要嫁给他的。”
“那你现下有何打算?方才我听见他说,要卖人。”安云桐脸色平静地说出了贺寡妇最害怕的事情。
也是,正正经经是安家血统的三姐弟,族里不也是说放弃就放弃了么?方才安九金话里的意思可就是把眼前这三姐弟,都卖掉的呢。而她呢?娘家不把她当女儿,婆家又没人了。可不就归于族里管制?到时候下场如何,恐怕还真的会如了安九金的意。
“我们走吧。”贺寡妇脸色惨白,似乎下一刻便要晕了过去,“不逃,就真的成了脚下的泥,谁都来踩一脚了。”
如果安家姐弟不愿意逃,那她就自己走。
“贺婶子,你去收拾东西。我们先走一步到镇上,在镇上等你。免得让人起疑心。”安云桐低声道。分开走,总会降低些这些才狼虎豹的疑心的。
贺寡妇听罢,登时瞪大了双眼,“你你你,你说在前面……”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
而安云桐则是微微点头,“快些。银钱最重要,两身衣裳足够。”
言罢,安云桐牵着弟弟妹妹就离开了贺寡妇家。而贺寡妇也转身飞快进了屋。不到一刻钟,贺寡妇便也背着一个小背篓出了门,还把门给锁上了。
贺寡妇很快就追上了安家姐弟。
虽然贺寡妇凭借一腔孤勇地想要离开村子,却是如无头苍蝇一样的,不知往哪里奔走。皆因她娘家也不是个好的,几年前将她半卖半嫁地送到村子里,嫁给那个身子羸弱的男人。去年她男人死后,娘家三番五次过来叫她过去相看人家,皆被她拒绝了。只因为他们帮她寻的夫家不是无担当,便是自私贪婪的。那样的人家,出嫁前便已体会到,如何能再去吃一遍那样的苦楚?
“你说,你要找先前那个人帮忙弄那个路引?”贺寡妇在差不多到镇上的地方就赶上了安家姐弟,得知了安云桐的打算,很是惊奇地看着安云桐,“人家会乐意?”
“乐不乐意,都得试试。如果不能,我……”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至于用玉佩换路引,她没有提及。
日头爬上山头时,他们一行四人才走到了县城。
看着不甚宏伟的城墙,安云桐不懂,这里怎么就把爹爹困住了呢?若是爹爹、娘亲还在,安氏一族,岂敢如此对待自己姐弟三人?
安云桐领着人,走到县城周举人宅子外面。
她的前未婚夫,便是在周举人这里读书的。以前她要找骆宾,便是来这里寻人。门房可是认得她的。以前,他可是一口一个安家大小姐,安家大姑娘的喊她,如今……
给了门房几个铜板,门房上下打量了一下安云桐,笑了,“姑娘,我们书院里,都是些秀才公。往后可是有大出息的,哪能让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就能见的?”
“你……”暴脾气的安云禾登时气红了眼,想伸手指责,却是在看到姐姐的脸色时,紧紧握住了拳头,避免自己说话太过了,惹得人家不高兴,那倒霉的还是自个儿。算了,她忍,忍得一时,利于跑路。
那个门房此时看着很不服气的安云禾,冷笑将七八个铜板一把撒到路上,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安云桐一行人顿时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小门房心胸如此小的,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不想接受这些小恩小惠来帮他们传话。
安云桐顾不得去捡铜板,抬脚就往门房走过去,又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小块银子,约莫一两的样子,“舍妹年幼,不知深浅,还望这位大哥原谅则个,帮我们传个话。”
门房冷嗤一声,抱着手臂觑了一眼那银子,歪着嘴巴不说话。
见安云桐还在求情,惹得周围的人鄙夷地笑了,还上下打量着安云桐他们。
门房见安云桐他们被指点了好一会了,才拍开安云桐的手,那银子也应声而落,滚在石板路上铿锵而耳,如刀声一样,扎进了她的心中。而门房接下来的话,更是叫她后悔来这一遭,“走走走,别把晦气带到书院,平白叫那些文曲星们惹上晦气。若是以后考不好,这账就得落在你头上!”
安云桐红了眼睛,想要蹲下来捡起银子,却发现弟弟已先下手了。
只见他丝毫不觉得羞辱,很是自然地将银子拿起,还用袖子擦拭干净,才厌恶地看了一眼狗眼看人低的门房,“姐姐,不必担心。老人常言,钱财乃是天上财神所赐。有人这般侮辱钱财,若是天知晓了,定会惩罚他的。我们赶紧走,免得沾惹上被财神厌恶人,也落个不好。”
“对对对!姐姐,我们赶紧走!”
龙凤胎见不得姐姐被这般羞辱,插科打诨地开导安云桐,也是这个时候,一道温润中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安家妹妹,对不住了。这门房也是因为担心有居心不良之人扰乱书院规矩,所以才这般强横了些。我代他给你赔罪了。”
门房愣住了,见是他家主人很是赞赏的学子——骆宾。见是他,门房也不好再多说,只是朝着安云桐轻蔑地瞥了一眼,便哼了一声,坐回门后,一双三角眼时不时地看一眼外面,明显是看好戏的呢。
毕竟骆宾的这一番话,既是全了老师门房的面子,不会因此连累老师的名声,又将自己立下心好人好、知书达理的标杆。最后,就只剩下安云桐例外不是人了。
毕竟她一个寻常百姓人家的姑娘,贸然到人家书院前闹事,落下“蛮横无礼”的名头,人家书院里的举人老爷还有秀才公们不出来呵斥她,已是大慈悲了。
安云桐低头,“公子言重。他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错的是她的天真,“不过是路过。我们这就离开。”
看他这般虚伪,她对自己的打算也是产生了怀疑。
骆宾看着她们一行四人走远。随即扭身回了书院。
安云桐领着弟弟妹妹与贺寡妇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头。可是后面只有穿梭来回的陌生行人。
青梅竹马之情,原来也不过如此,秋霜寒风一吹,便各自分散了。
瞬间,她心头涌上伤感,泪流了满面。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被抛弃而伤心,还是为了自己姐弟三人前途莫测而惶恐。
又走过了一个巷子,在转弯处,安云桐愣愣地看着前面而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