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娥
她也不问景元叫什么,来了多久,只坐在她身边摸着她身上的衣裙瞧。
“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吧,我看你这身衣服,我们县太爷的夫人都没得穿。”她摸着景元身上如意纹的绣样,似是感叹。
景元由着她将自己的衣裙摸了个遍,却独独没有碰她的发髻,今晨起来,她头上可是戴了两支赤金的蝶恋花簪子。
她晃了晃头,果然感觉头上轻了许多。东西估计早被那群人拔了。
身外之物,她倒也不在意。
“水娥,我能救你。”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蝼蚁尚且偷生,她忍辱活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来了多久,她就不信,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活。
听闻这话,水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在草堆里前扑后仰地笑起来。
景元却注意到她半刻的怔愣,尽管只是一晃而过。
她等她止住笑声坐了回来,看她还要说什么,就抢先一步定定开口。
“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太太,我是陛下御笔亲封的诰命夫人。”
“你方才说的什么县太爷,见了我的面也是要行大礼的。”她看着水娥,水娥也不笑了,只淡淡看着她。
景元知道她这是在等自己继续说,她不确定她的身份,就不敢信自己。
“我公公乃超一品国公,郎君乃公府世子,我家如今圣眷正浓,外甥说不得也是要继承皇位的,那外头的匪徒误将我认成什么方见溪的人,对我的身份当真是低估了。”
景元朝破败的窗外看着,表情十分不屑。只是两只手紧紧握着,藏在凌乱的裙摆中。
又转头看向水娥,比之刚才多了份从容不迫。
“我知你不全信我,但你还能信谁,信外头那群亡命之徒,将我的身份告知那些人么?”
“届时不光你死,凡跟你有关者,无论好友家人,皆是要给你陪葬的命。”
她这句话是真心实意并未撒谎的。
若她出事,江阴候府上下定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公公谢定求如今还奉命剿匪。
景元冷笑着胁迫她,身子倒在后面的柴火上,定定瞧着面前的女子,见她面色犹豫,便知事已成了七八分,毕竟除了她,她别无选择。
贵族夫人,朝廷诰命这些身份,对付外头那些人不一定有用,对付水娥这样的良民却是一定有用的。
水娥站在那里,一双手叠在腰前。
她来此处十五日,每天都要伺候好几个不同的男人,从刚开始的抗拒,到现下的习惯,这半个月比她前二十年还要长。
是以今日他们拉她来看着这女子她就来了,那王大背着这女子来的时候她悄悄看了一眼,衣着不凡,头上戴着赤金的簪子,得有好几两……
直到她推开门,几乎就确定了她必然是身份不凡的,这样的美貌,非一般人定是守不住的。
她也想过她是哪个杭州府官员的小妾,可她转头又想想,若真只是谁家的小妾,何至于让王大亲自领着人去截?
掳回来了还只是单独绑着,哪像她们这些人,直接就送到男人的床上去。
那群人不是不觊觎这女子,她能看出他们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每次流露出来,她心里都泛着恶心。
心里想着却不敢碰,那就是有身份的,且这女子说了,他们低估了她的身份……
若真让那些人碰了她,恐怕王大那群人这回是真的要身首异处!
想到此处她不由有些畅快,想着不若就随她去,只是才一瞬就将这个想法否了。
到时候,恐怕这里的人都得死,她自己便罢了,她妹妹也在这里,虽说如今也是吃尽了苦头,可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能活,终归不能去死。
且……她自己亦身为女子,被人□□的滋味她知道,她又怎能盼着让她受辱。
她受辱尚且能撑着活,这夫人出身高贵,谈吐不凡,只怕还没受辱就要自尽。
“我就赌这一次。”水娥看着景元,神色坚定。
“你想让我做什么?”
景元看见她蹲下看着自己,声音十分郑重。
景元心下一定,便扳正了身子,小声道:“你先把我的手脚松开。”
水娥绕到她身后开始给她解手上的绳子,连带着脚腕上的,半刻钟才解开。
但她并未将绳子完全绕开,只解开结松了松,看着跟被绑无异。
景元看了她一眼,倒是有几分聪明的,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怪不得能在这种地方活半个月。
“今夜子时,若无人来救我,你便助我逃走,也请你好好活着,我在杭州府有银钱,到时候我亲自带人拿着银两赎你。”
景元郑重交待水娥,她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方见溪身上,纵使他对自己有情,可这情有几分,她不能确定。
且她活到现在,从谢云信去了那日,最信奉的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水娥点点头,又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她还有一桩心事。
“求夫人慈悲,我此番不为自己活,只求您救救我妹妹,她叫水娘,才十五岁……您带走她,给她一口饭吃,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水娥哭求着,她知道妹妹这般是再不能嫁人了,只求一条生路。
景元有些怔愣,而后心里闷闷的,水娥搭上自己的命,却只要她给她妹妹一口饭吃,一条命在……
这样想便觉得自己何尝不是趁人之危,她忽的有些不忍心了。
水娥眼中流着泪,却是朝着她笑起来,十分悲凉。
“您不必觉得歉疚,能遇见您已经是我们命好,水娥愿意供您驱使……只想求您一样东西。”
而后她听到她的声音。
“您胸前有一方绣帕,求您赐给我。”
景元看着她,心想这当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刚刚摸她衣裙那番必然就是起了心思的。
且她要自己的帕子,像她们这样的人,绣帕都会绣上自己的名字,若日后她不来救她,便能拿着帕子坏她名声。
到时候就算水娥死了,也能将帕子给她妹妹水娘。
总之只要东西在,那她们就不怕她不来。
水娥看见面前的夫人笑了笑,就将手从麻绳中抽出,摸出自己的绣帕递给她。
“你尽可拿去,不过你不会有用到的一日,除非我死了。”她笑容明媚,当真是对这一切半分都不带怕的。
水娥知道这就是底气,能掌握他人生死的底气。
她敢确定,若是面前这夫人死了,此处数百人估计全部都要为她陪葬。
水娥低头无奈笑了笑,便起身重新坐到景元身边,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人自生下来命就是不一样的。
纵然面前这夫人身份高贵,拿捏他们这些人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不还是要一样惧怕流言蜚语,担心被人□□。
“水娥,等我将你救走,便跟着我吧。”
景元看着水娥的侧脸,她虽并不漂亮,但实在聪慧,日后过日子什么的有这么个聪明人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水娥听到这话却只是摇摇头,将碗重新端起来喂景元。
“放心,这是我跟你盛的饭,里面没有脏东西。”
她还是那样的笑,给她剜了糙米吃,景元的确有些饿了,就强忍着不适吃了几口糙米。
水娥起身将碗放在窗台上,坐下开始跟她说话。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且就算到时候我还活着,也不想跟您走。”
她顿了顿才又说:“我不想谁知道我在这里过,您赏我点钱就好,我带着钱走得远远儿的,谁也不认识。”
景元点了点头,她不欲强求。她十分理解她。
“但我还是想让您带走水娘。”
她一个女子,带着妹妹恐怕也过不了好日子,两个人一起都是受苦的命,即是如此,那便不如少一个。
景元听了之后承诺她,若是水娘愿意,她可以一辈子把她带在身边当丫鬟。
当她的丫鬟虽不能荣华富贵,但比着一般人还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爹爱喝酒赌博,我娘生下水娘就被他打死了,水娘是我拉扯大的,小时候我求着村里有奶的女人喂她,还有好心的村民给她喂粥才能长到现在。”
“但我们还是饿啊,我还好,小时候没受过什么罪,但水娘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饱饭,十五岁的姑娘,看着跟十一二岁一样……”
景元听到她带了哭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到了她遇到过的难民,那时候她带着金子蹲在他们面前,就像现在她满身绫罗绸缎坐在破碎的水娥身边。
她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听水娥说这些。
“那天我爹把我们用一吊钱卖到这里,我跟这些畜牲说水娘才不到十岁,求他们放了她,我怎么样都行的,可是他们还是……”
景元看着水娥在她身旁哭,她声音不敢太大只敢小声啜泣,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却一抽一抽的,她本就瘦弱,这样就显得更加可怜。
她看着有些心痛,伸出手一下一下抚着水娥瘦骨嶙峋的背,水娥抬起头看她。
景元看着她红红的眼睛,还有满脸的泪水和伤痕。
“你放心,我定会让这些人都死,为你们报仇。”
不止是为水娥姐妹,也为了更多的人。
所以不论如何,她都要让这些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