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
肖成磊听母亲这么一说，瞳孔都变成了星星眼，压根顾不上奶奶的交代，立马就往黎家的桌位走过去。
乡下的人都知道，他肖成磊不仅有一个教师姨妈，还有个在卫生院做书记的姨父，和他们那群祖宗八代就在田里的人家不一样。
他这两位重量级的亲戚，就算放在龙岗县城里，也是让人倍儿有面的。
想到这里，刚才还觉得脸上臊得慌的肖成磊，腰杆都挺直了。
黎今颖正准备低头嗦一口热气腾腾的骨头汤面，眨了个眼睛的功夫，就看见一个眼熟的胖小子朝着他们一家人走过来。
“姨妈！姨父！是我啊！”
肖蓉和黎志兴背对着门口，听见这声有些熟悉但又没那么熟悉的呼唤，一起转过脑袋。
看清来人后，肖蓉的脸迅速垮了下来。
她心里想，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女儿一起下馆子聊点家常话，结果这添堵的亲戚才散两天，怎么就又碰上了！
龙岗县城小，偶然碰上就算了，怎么还敢和她打招呼？难道他们一家人这么快就忘了他们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情？
肖蓉越想越生气，黑着脸转回脑袋，还顺手扒拉了一下黎志兴，也不让他回应。
肖成磊这才反应过来，前两天田姨婆嘱咐他，最近把姨妈惹生气了，让他遇上后也要小心点。
——到底怎么惹生气的？
田姨婆没说。
肖成磊挤破头，也没想明白。
见肖蓉不愿搭理，陈玉茹连忙挤过来，谄媚道：“蓉姐啊，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了！”
她这幅讨好卖笑的模样，与前两天挨了一巴掌吵吵嚷嚷要来PK一顿的表情完全不同。
陈玉茹嘴唇大咧着，心底却在盘算：为了给孩子多要点票钱，不就是不要脸吗，咱能屈能伸！
此时此刻，黎家三口还不清楚陈玉茹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想知道。
看着烦。
听着也让人生气。
肖蓉听到这句话，呼吸声陡然变重，但表面上还是没发作，最后给亲戚留了一丝体面：“我们一家人吃饭，不想被打扰。”
话说的很明白了。
聪明人都能听出来肖蓉的意思——不熟，你谁啊？一边儿去。
但是陈玉茹不是聪明人。
或者说她那脑瓜子里把聪明劲儿全用在了算计上面，根本听不出来肖蓉是在给她留脸面。
她恬不知耻地从旁边桌搬了一根板凳过来，陈玉茹使劲太猛，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吓得众人汗毛一惊。
肖蓉刚张嘴准备制止她。
陈玉茹屁股duang的一声坐下。
肖蓉：……
她坐在肖蓉身侧的位置，做出一副与黎家三口很熟悉的模样，张口就来：“咱们不就是一家人吗？吃饭啊，还是得人多才热闹，成磊你说是不是？”
肖成磊还干巴巴站在原地。
这一切虽然如他所盼望的那样，一家人和和气气坐在一起下馆子，但他还是看的出来，这氛围不太对劲啊！
在他心里，姨父姨妈一直都是温柔好说话的脾性，他每次见他们，肖蓉和黎志兴都会招呼他两句，问问读书怎么样了？或是身体好不好？但今天到现在为止，姨父姨妈一句话都没问过他。
不对劲，很不对劲。
“成磊？还愣着干嘛！来，搬张凳子过来，挨着你姨父坐。”
陈玉茹朝着儿子招手，又找服务员要了一份菜单递给他，满脸都是慈爱，与刚才在饭店门口破口大骂的形象天差地别。
黎今颖嗦完一口汤面，从比她脸还要大的碗里探出个脑袋，悄悄观察着这出闹剧。
有意思，很有意思。
肖成磊还真就乖乖搬了张凳子来，傻里傻气地放在黎志兴身旁，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姨父你们吃的啥啊？好吃吗？”
肖蓉实在是忍耐到了极限，压根就不想和这母子俩有什么交集，她正准备站起来抄家伙，就被黎志兴用一只手不动声色按了下去。
肖蓉：？
黎志兴：等等。
黎志兴虽然早年是当兵的，但现在好歹也是个混迹办公室的群众书记，考虑的自然会多一些。
他心里清楚，陈玉茹要是真和肖蓉又打起来了，饭店可不是卫生院的家属院，没有那么多人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装不知情。
再说了，陈玉茹只是一个小农民，肖蓉和他怎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民教师与县委干部。
到时候如果事情闹大了，他们夫妻要是在争执过程中动了手的话，就真的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黎志兴给肖蓉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对付这种不要脸的人，他有的是招数，不一定非要动手动脚。
他还能不知道陈玉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下肖雅梅刚回了家，他们这家人平日里都是三个人吃四人配给量，由奢入俭难，潇洒惯了，哪里还有什么存票存钱？
这几天肯定是在家里过苦日子呢！
母子俩好不容易在饭店撞见他们了，可不就想让他们夫妻掏钱下馆子吗？
黎志兴在心中鄙夷道，哪有那么容易！
都撕破脸了，还想把他们当冤大头呢？
他顺势接着肖成磊的话，将面前的空碗递给侄子瞧了一眼，悠悠地回复道：
“我们吃的简单，就猪油粉，这家店的粉味道不错，吃得出来是新鲜现做的，米浆味浓得很！猪油也是下足了料的，你看，碗的边缘都发着亮呢！我都想舔两口。”
暗中观察的黎今颖差点没忍住笑意。
她立马就明白了黎志兴的用意。
便宜老爹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耍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属于是把猪骗进来杀呢？
果然，肖成磊迅速上钩。
他看着碗里黄澄澄挂了壁的酱油，已经能够想象到猪油那股香而不腻的顺滑口感，加上空气中若有若无、令人魂牵梦绕的那股肉汤味，他恨不得赶紧冲进厨房里，端着铁锅就开始干。
肖成磊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嘴唇，朝着服务员就大喊：“大哥，赶紧给我来两碗猪油粉！就和这个一样的！”
服务员正在隔壁桌走动，点完餐后走过来，朝着肖成磊伸出手：“行，一共四角钱，另外还有□□票。”
肖成磊不吭声了。
他哪儿来的钱？
他只能给服务员指了指陈玉茹，顺便说道：“妈，你看看你要吃啥？一起点了呗！”
陈玉茹也馋啊。
自打肖雅梅回来后，她不得不分出家里半人的份额给雅梅应付吃食。别小瞧这半人份配给，平日里正是因为肖雅梅不在家，她和儿子才能悄悄摸摸从柜子里偷出几张多余的票，来饭店里加餐。
要问为什么要加餐？
因为吃不饱啊！
她是个天天干重活的，儿子又是个饿死鬼投胎，家里田姨婆做的那点儿东西根本就不够吃。
雅梅回来后，别说是多余的票了，连正常吃饭的粮票都不够用。
加上现在又是冬天，田里的庄稼也没办法偷吃，她每天瞧着家门外一大块冻住的黑土地，连个活的虫子都没有，有时候饿得甚至想把屋顶上堆着的玉米秆给吞了。
所以她今天也不准备要脸了。
肖蓉打过她又怎么样？要是肖蓉愿意帮她付这顿饭的钱，她就是再让她打一顿也可以。
陈玉茹也学着儿子的模样，左瞧瞧，右瞧瞧，最终将视线锁定在黎今颖的那碗汤面上。
天寒地冻的，来口热汤最好了。
她朝着黎今颖的方向，一脸嘻嘻哈哈，直接问道：“今颖侄女，你这碗看着好吃，是什么呀？”
黎今颖以为今晚没她什么事儿。
没想到还有送上门来的戏份？
她决定为便宜老爹的鬼点子添添砖瓦。
黎今颖放下勺子，打了一个肉香味的饱嗝，奶声奶气地说：“这个是骨头汤面，吃两口身上很快就热起来了，汤上还有葱香味，里面还有肉呢！香喷喷，好吃！”
陈玉茹心里鄙夷，这傻闺女没见过葱花吗？小气吧啦的，一口骨头汤就满足了？
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出卖了她。
她咽了下口水，眼睛珠子快要瞪到黎今颖碗里面去了，差点想问：乖侄女，能不能把剩下的汤分我一口……
黎今颖见她魂都快飘过来了，决定“好人做到底”，直直地把碗朝前面推了推，说：“我还剩了一口汤没吃完……”
陈玉茹和肖成磊就快坐不住了，屁股差点直接从板凳上跳起来。
剩饭也是饭啊！
何况还是肉味的～
两人眼神信号打了七八个了来回，还是没争出来谁吃——换言之，他俩谁都不想让对方吃到。
就在陈玉茹决定先下手为强，已经站起来，准备把碗往自己这边推时，黎今颖又把碗给抱回去了。
陈玉茹：？
肖成磊：？
黎今颖心底的小人已经笑到滩地不起了，她表面上还很无辜，完美利用了她那张小白兔长相，用乖巧的口吻说道：“但是我妈妈说了，不能浪费粮食，所以即便我吃饱了，也要把汤喝干净。”
说完，桌上传来一阵吨吨吨的声音。
喝完后，黎今颖还把碗里剩下的肉渣都给挑干净了，吃饱后，她靠在椅子上，满足地来了句：“好吃！”
肖蓉和黎志兴看着女儿吃得这么开心，眼里全是爱意，甚至还多问了句：“再来一碗不？”
黎今颖眼神有意无意瞄向一旁的肖成磊，淡淡回复：“不了不了，我又不是小猪！”
肖成磊（懵）：我总觉得有人在骂我。
黎今颖一边擦嘴，一边抬眼问站着的陈玉茹：“阿姨，你站着干嘛？”
陈玉茹很尴尬地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黎今颖的碗里看去。
——比她脸还要干净。
经过视觉、听觉和嗅觉的三重冲击，陈玉茹再也忍不住了，她今天必须把她的味觉给满足了！
于是，她趁着自己已经站起来，立马朝服务员喊：“给我来一份这个汤面！”
服务员今天早就见识过母子俩的另一出戏了，知道他们俩没钱，也就不想再绕弯子。
他直截了当地说：“同志，我们是先收费后下锅的，这不是害怕万一有人逃单，我们没地儿说理嘛！”
一听逃单，饭店里其余两张桌子的人都伸长脖子，往他们这一桌看过来。
议论声很快传到耳边。
——这么大人了，还逃单啊？
——那位女同志也真是的，没钱还来什么饭店啊，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嘛！
——就是啊，刚才在门口就听她说没钱了，现在又想骗饭店白食吃！说不定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今年咱们的大队才没在省里评上优秀！
——蛀虫啊蛀虫！人民之耻！
陈玉茹一贯不要脸，她短暂地在心里羞愧过后，很快就把脸皮甩到天边去，张口就说：“又不会少了你的！什么话啊……黎书记，要不你先帮我垫……”
她把“书记”一词念的极重。
就是冲着算计黎志兴去的。
陈玉茹：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一家人都是县城里的体面人，总该怕丢人吧？还能不替我先买单？
要不怎么说陈玉茹把脑袋里仅留的智力，全部点在了不该点的位置。
在她那简单却扭曲的逻辑里，完全没有想过，丢人的是她自己，关人家肖蓉两口子什么事？
果然，议论声完全没有往她设想的方向而去。
——我看啊！她就是没钱！
——还垫付……这年头谁家有多余的票钱给你垫一垫啊，这不搞笑吗！
——书记同志也真是挺不容易的，摊上这么一亲戚，一看就是老好人做多了被缠上了！
——这女同志有手有脚的，又想着吃白食，又想着靠接济，果真是蛀虫！
黎志兴见火候到位了，也不想再耽误回家修正时间，他给肖蓉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走到黎今颖这边，牵着女儿就准备往外走。
他离开前还不忘和服务员道谢：“同志，谢谢您，下次咱们一家三口再来！”
他也故意把“一家三口”咬得很重。
黎今颖跟在老爹后面，哒哒哒迈着小碎步往外走，直到快要走出饭店，她才终于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她感叹道——这就是前排吃瓜的乐趣吗？第一排看打脸文不要太爽！
饭店内，陈玉茹和儿子肖成磊干巴巴愣在原地，坐下也不是，离开也不是，仿佛整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蛀虫”二字。
身后的两桌人也笑开心了，议论声丝毫不顾及他们两人的面子，完全放开了声音。
——人家一家三口，三口啊哈哈哈哈！
——这女同志太不要脸了，还说是妹妹和妹夫，我看他们肯定是偏得不能再偏的亲戚了！
——真要是共患难一起长大的妹妹，不可能完全不和她说话啊，唉，这年头怎么还有这种人！
——就是说啊，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不是你们大队的吧？
——不是不是！千万别是！
陈玉茹听见他们的议论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正准备回头抄家伙和这群人打上一架，就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服务员打断了。
“同志，您还要点餐吗？不点的话，这块桌椅我们要做卫生了，明天大清早还得卖早餐呢！您也别为难我们，等发了工资和票再来呗……”
陈玉茹无语。
好话歹话全让人说完了。
她恶狠狠地看向饭店门口，把这笔羞辱的帐算在了肖蓉一家人身上，心中不服气地喊道——不就是多了些配额吗？咱们走着瞧！看你嚣张到合适？
“成磊！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