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我心者
水鬼的话让易云回惊愕,他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在此刻一一对上,竟显得荒诞无稽。
难道真的如那老道所说,是他的前世之梦?
心绪陡然杂乱,他呼吸不稳,沉声问道:“我是谁?”
“你叫林晟,是林家老爷捡来的养子。你妹妹是林老爷的掌上明珠,叫……叫林归玉!小名唤作渺渺。”
“哪个林家?”
水鬼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西街清蒲巷末尾一家,就是林家老宅。后来你与你妹妹离开淮城,林家老爷与夫人也病死了,如今已经没人住了。”
易云回缄默片刻,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便放了你。”
水鬼哭丧着脸:“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儿了,我这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来,大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
“七日。”易云回挥手将他收入腰间囊袋中。
第一日,水鬼说渺渺性子活泼,生有一对乌溜溜的圆眼,不会说污言秽语,只会画大王八咒人。
第二日,水鬼又说林晟的眼睛与常人有异,能见鬼怪,但后来就不能了。渺渺却忽然能看见鬼了,奇怪得很。
第三日,他说林晟十四岁那年拿着信物入宫认父,摇身一变成了临越三皇子,再过五年,回到淮城把归玉也接走了。
第四日,水鬼想起当年从别处听来的传闻,据说归玉离开一年后,被五鬼分食而死,尸体也不曾留下。林晟在青孤峰下战败后,尸身用悬棺葬在石壁间。
第五日,水鬼激动地猛敲囊袋:“我记起来了!我说瞧着怎么如此眼熟……
“那天跟你在船上的小姑娘,穿红衣服那个——长得跟渺渺有七八分像!”
王府一行人在城中客栈暂住,坠玉这七日不知去向,等到最后一天暮色苍茫,客栈的侍者抬了热水进来,她才忽然从窗外跳入,把放置布巾的侍女吓一跳。
坠玉原本要过去与易云回说话,见到这热气腾腾的木桶便挪不开脚,扒拉着浴桶,朝他抬起可怜兮兮的脸:“师兄,我要洗澡。”
她在外面玩了许多天,夜里和槐泽宿在山洞里,整个人脏兮兮的。
侍女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因她这一番话惊愕不已,不知所措地看向易云回。
王府的下人都知道世子不喜与人亲近,更不会与人共用这些东西。这小姑娘上来便如此轻浮,大胆得让人咋舌。
易云回今日格外反常,没有像往日一般冰冷冷地训斥她,他看着坠玉的目光很是复杂,神色亦有说不清的微妙。
“你先过来,”他的语气有意放轻,显得有些僵硬,“我有话问你。”
坠玉有些意外,却仍是笑道:“师兄问我也不答,除非等我洗完。”
易云回沉默须臾,竟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侍女给她备好换洗衣物。
那侍女显得很茫然,神思恍惚地应声退下,又被坠玉叫住,她嫌弃这洗澡水上没有香料与花瓣。易云回从来不在水里放这些,侍女只好到杨芙萱房中借了些来。
这事在下人中传开,引来不少议论与猜测,当然也是后话了。
一番折腾,坠玉终于满意了,脱了衣服跨入木桶。
易云回背对着她坐在山水屏风后,杂乱的心绪难以平复。水鬼的话在他心中反复回响激荡,此刻看着坠玉只觉得陌生又古怪,竟不知如何面对。
“渺渺……”他终于抑制不住,低声问出口:“听过这个名字吗?”
坠玉捧起一抔温热的水往身上浇,哗啦一下,正巧盖过他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面露困惑。
“喵喵?师兄养了猫么?”
“……没有,快些洗吧。”
坠玉也不在意,将脑袋埋入水中憋气,掰着手指头计算时间,数到六十六便抬头,带出一片哗啦的水声。
她自顾自地玩了一遍又一遍,头发间粘了几片粉白花瓣,自己却浑然不觉,只乐得咯咯笑。
笑声轻快纯粹,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
易云回微微垂下眼睫,安静地听着,心中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不过是个顽劣的小孩子罢了,为何要处处同她计较?
坠玉玩够了便爬出浴桶,慢吞吞地擦身穿衣。他等了一刻钟,终于听到她细细地叫了声师兄,以为是穿好了,便收敛心神,起身走向屏风另一侧。
视线中贸然闯入一片光裸莹白的后背,往下便是纤细得近乎羸弱的腰,皓如凝脂,在暖黄的火光中一览无余。
他惊愕地顿住脚步,思绪有一瞬的空白。
“你……”
坠玉侧对着他站着,只穿了天水碧的亵裤,小衣的四条细带松松垮垮地缠绕单薄的背,末端尚绕在指间,酸累的手臂就已垂下。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茫然:“师兄,这个带子我不会系。”
易云回猛地回神,狼狈地别过脸,错开她求助的目光,慌乱间转身回避。
坠玉却已经走上前来,将细带一端塞入他的手中,转过身去,声音透着一股无名的焦躁:“师兄帮我系。”
他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要甩开,不知为何又握住了,却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坠玉不耐烦地催促:“快些呀。”
易云回尴尬又无措,后退两步,语速稍快:“我让胡玥进来帮你。”
胡玥便是先前整理布巾的侍女。
坠玉向来忍受不了磨叽,此刻耐心终于告罄。
她眉峰一抖,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冷冷地嘲讽道:“师兄这是做什么?难不成系个带子还能叫你断了手么?”
她这一番话算得上尖酸刻薄,易云回并非好脾气的人,一双漂亮的眼睛紧攫住她,眼神变得犀利而冷漠。
僵持片刻,他冷着脸上前,重新拾起细带胡乱打了个结,动作近乎粗暴。
坠玉不知他为何发火,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她烦躁地披上里衣,草草系好带子,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床边走,“我睡觉了,师兄的事明日再问吧。”
易云回道:“这是我的房间。”
坠玉冷笑一声:“现在是我的了,师兄找别的地方睡去吧。”
易云回袖中的手微微抬起,一张行止符以雷霆之速拍在她的背上,坠玉顿时定在原地。
他不由分说地脱下宽大外衫,兜头盖脸将她罩住,拦腰抱起,直接抗到肩上。
坠玉身体不能动弹,顿时怒不可遏,反复不停地骂道:“你个死人脸!冰棺材!王八蛋——!你有本事跟我打一架啊,放开我我能把你打成缩头乌龟!”
骂声传出老远,门外的侍女纷纷对视一眼,个个噤若寒蝉。
易云回面色愈发难看,他咬着牙施了个禁言咒,她的谩骂戛然而止,仍是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单手开门,向客栈的小二再要一间房,把她一整个丢在床上,拉过被褥盖上便关门离去。
坠玉反应过来,在心里狠狠啐他一口。
谁稀罕?她还不想睡他住过的破房呢!
坠玉与背上的行止符较劲,体内灵气四处乱转撞,半夜三更才破开这道符令。
她汗津津地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把易云回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翌日易云回醒来,打开房门,察觉到侍女细微的异样神色,“怎么?”
“二爷,这……”侍女面有惶色,小心翼翼地指向门后,“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为……”
易云回把贴在门上的黄符纸撕下,上面画的不是符咒,而是一只缩头缩脑的王八,龟壳上赫然写着六个歪歪扭扭的字:
易云回大王八。
不止是他的房门有,这客栈大大小小的房间全贴了。客栈里的人议论纷纷,把这当作难得的笑料看。
这事儿惊动了易老夫人,老人把他叫过去一顿询问,他百般掩饰才将此事揭过。
好不容易从易老夫人房中出来,他打开坠玉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桌上放置着毛笔和砚台,砚中墨水只余半数。
他慢慢地将桌角遗落的一张符纸拿起,看着粗糙而熟悉的笔触,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骨节处隐隐发白 。
水鬼的话在耳边反复回荡:“渺渺喜欢画大王八咒人。”
他将符纸折起放入衣襟中,独自走出客栈,在西街上看见两个戴着帷帽的人,便上前打听清蒲巷的所在之处。
两人缓慢地对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易云回心中想着渺渺那事,见此也不再多问,与两人擦肩而过。却在那一瞬察觉到浓浓的尸气,如死肉腐烂一般恶臭,令人作呕。
他微微抬眼,顿住脚步:“等等——”
两人停在原地,诡异而缓慢地转过脑袋,身子却不动,脖子发出骨头折断的细响。
易云回近乎审视地打量两人,手指微抬,白刃从袖中倏地飞出,钉入帷帽边沿,带起层层流动的黑纱,露出那两张惨白的狰狞面容。
皮肉灰青,嘴唇黑紫,双目空洞无神,显然已死去多日。
那两具死尸一高一矮,一老一少,霍然暴露在日光下,四周百姓哗然散开,面色惊恐地指指点点。
“这是……我看着像死人……”
“大白天的,怎么会有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