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前世的新梦缘(下)
池铁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细节,再次以几乎肯定的语气问眼前人:
“你是杜晓云吗?”
杜鹃强忍住内心的狂跳,还是摇摇头。
“不是。”
散发着热气的粥又递到了嘴边,池铁城却不再张口。
杜鹃无奈,只得先搁下碗。
起身欲走,手腕瞬间被一股力量拽住。
她差点喊出来,仍假装镇定去挣脱。
“麻烦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没错,能知道杜晓云身份的,当然认识。
但是她不想再回到从前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可也没再使劲。
僵持之中,她只好转身坐下。
池铁城收回了手。
杜鹃望着他浮起几分神秘笑意的眼神,尝试着问:
“为什么说我是杜晓云?”
“因为你是南京陆军军官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各科成绩都很好,特别是在射击上非常有天赋。”
杜鹃心里一震,这个他怎么知道?
池铁城微微一笑。
“忘了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池铁城,原国军调查统计局上尉,现军统保密局王牌狙击手上校,代号‘水母’。”
“我看过你当年在军官学校时的训练录像,也听后来的上峰提到过你。”
“同为拥有狙击手天赋的人,我一直很想知道本人的真面目,也想结识一下这位优秀的女性。”
原来他真的是自己人!
但是为什么她却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同事存在?
“你在学校接受训练时,我还在松江街头流浪,因为我从小是孤儿。”
“我天生弹弓打得好,后来被我的师父送到德国去学习狙击,没怎么在国内呆着,后来和我师弟一起参加抗日。只是我加入了国军,他一直对政治党派不感兴趣。”
“这家伙心软不坚定,除了狙击天赋和我一样好,其他都是废的,没什么野心。因为我利用别人做任务,认为我冷血无药可救,不让我认妻女,还三番五次阻挠我成功。”
“我这次的伤,就是被他打到身上的炸药造成的,幸好我把配方改轻了,不然我早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
杜鹃很吃惊,原来这个看着很成熟甚至沧桑感十足的男人,竟然是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弟弟。
“你师弟为什么不让你认妻女啊?就算是你真的冷血,但确实是你的亲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十年前我用计让那个女人掉入陷阱,成为完成任务的一个关键工具,当然也是那个时候,她怀上了我的女儿,我却是这几天才知道的。而我师弟一直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怕她看出来我不是什么好人会伤心,还偷偷照顾她们到了现在。相比之下,你说她们更愿意认谁做自己人?”
“我想要回她们,也做过一些补偿示好,可他就是在从中作梗让她们排斥我,让我放弃狙击手的一切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我可不像他那样没出息,白白浪费一身的好枪法去和阿猫阿狗一样混饭。”
“总之,我们为这个斗了很多年,我还抱着能把他拉回来的念头,他却一心想灭了我,现在没准带着我的女人在哪里逍遥呢。”
想起父亲一开始把自己带入中国,从此无法再拥有自己的自由生活,只能沦为国家战争的棋子,昔日温暖的亲情也不复存在,杜鹃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啊,我就一个想法,把他除掉后,老婆孩子愿意跟我就跟,不愿意的话,我就离开松江,去香港或者台湾生活。”
“你不打算把女儿带在身边了吗?”
“她已经被洗脑成不会接受自己爸爸是这样一个杀手的人设了,就是带着也是累赘,我何必去浪费精力?再说,她也以为我死了,如果留在松江她能好好长大,至少有家人照顾,我也没什么好掺和了。”
“你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
“我从小无父无母,这算哪门子问题?反正天生烂命不值钱,今后也没人管我了。”
他赌气把头扭到一边,由于说话过多,声音已开始嘶哑。
杜鹃这才发现桌上的粥纹丝未动。
“不好意思,粥都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换一份吧。”
“不用。杜小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能不能去帮我打听一下最近松江的一些动态,我也说了,必须要和我那个忘恩负义的师弟一决高下,没有最新的消息,我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怕是公安局还在追查你呢,林大夫也说过,让我们都先避避风头,况且你还受着伤,不用这么着急吧?”
“行,现在松江里我们的人手几乎没有了,先保存实力,安全第一。”
他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杜鹃赶紧端着粥出去换。
林医生见她出来,刚想叫她坐下,她只是重新盛了碗余温未散的粥,又匆匆进去了,完全忘记自己也没吃。
连喘息都是如沙在喉,从嘴唇到身上仿佛复燃起了火焰,眼皮如同焊接一般牢不可分。
耳边又响起了碗匙声,还有温柔的话语。
“来,还是吃点粥吧,你都快没力气了。”
他想张嘴,奈何干涩粘连的唇抖了半天,也没启动分毫。
一抹甘甜的米汤轻轻涂在了嘴上,渐渐润化了久旱的田埂,渴望已久的养料终于渗入了大地。
他拼命咽下去了一口,又一口。
杜鹃含笑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年青涩懵懂而充满爱意的秦紫舒。
可是自从被她决意放弃后,他已经在内心彻底拒绝了这个曾经对自己尚存幻想的女人。
这,也包括女儿秦雪。
遭到人间抛弃的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拥有一份认真对待的爱情?
粥总算吃完了,杜鹃收拾东西离开。
池铁城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吃着桌面剩下的早餐,听林医生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池铁城与近期松江的情况,杜鹃深感压力。
虽然都是在世人眼里已不存在的个体,可仍然要时刻保持身份的隐藏。
似乎死了,又并没有。
林医生留下一些药品离开了,梅晚香看看发呆半天粥还有两口在碗底的杜鹃,忍不住感叹: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又莫名其妙喜欢上了一个?”
“别瞎说,我哪有……”
“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装了。说吧,这次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也是个孤儿,只是刚刚被身边的亲人接连抛弃,现在受的伤还是最亲的师弟害的……”
“所以,是让你想起了你父亲对你做的事?”
“大概吧,相比方鹏,和他好像更有共同语言……”
“现在有他在,我们在松江的处境可比刚来时危险得多,你不要再被感情冲昏头脑了。”
“我知道……”
吞下早已凉掉的残粥,杜鹃尚沉浸在是继续做杜晓云,还是佐藤千夏的身份矛盾中。
或者,仅是杜鹃?
梅晚香到街上买东西去了,杜鹃又悄悄地推开了里屋的门,池铁城好像睡着了,便想退出去。
“杜小姐,请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她了,不愧是狙击手,听觉这么敏锐。
她犹犹豫豫地进来问道:
“池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这里有弹弓吗?”
“没有……你的状态,还是先不要使劲吧……”
“那可以给我找一些废纸吗,弄个不用的盆或者箱子,在对面的墙上画几个圈,如果有长棍子,也可以准备一根。”
“你要这些干嘛?”
“我需要练一下手上的准头。不用担心,这不影响伤口,我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
杜鹃在外面打扫卫生,觉察到里屋有轻微的动静,悄悄看去,池铁城正在用纸团冲侧面墙壁画的圆圈中心一下下扔着。
他懒散地半闭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能每次都命中目标,再用扫帚扒拉接住的破纸箱过来一一捡出,胳膊一抬推回原位,再一个个瞄准投上去。
弹无虚发,杜鹃竟看得痴迷,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初自己在军校几乎也是百发百中的骄傲时光。
池铁城投完最后一把,边用扫帚使劲边闲谈着:
“杜小姐对这个感兴趣吗?”
“是的,池先生,你的水平看起来比我高多了。”
“见笑了,我倒是真想请杜小姐指教指教。”
杜鹃被他夸得耳根发热,赶紧进来蹲下抱起纸箱,替他放在床边上。
他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杜鹃条件反射地用手里的毛巾去擦。
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眸子,透出了略显炽热的柔情,那是心动才会有的感觉。
杜鹃抑制住心跳,给他擦完后故作镇定地说道:
“我要去做饭了,如果有事,可以用扫帚敲地板,我就进来。”
“杜小姐,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应该是除了林医生以外,目前在松江仅剩的愿意把我当朋友的人了。”
“如果我的伤好了,到时候我还在,可以请你吃舒芙蕾吗?”
“你这是……在约我?”
“可以吗?”
“好,我答应了。等你好了,你就请我吃。”
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个板着脸很凶的弟弟,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松江一切安好,无人发现他并没有在那场爆炸中粉身碎骨。
梅晚香已经开始经营小杂货店,杜鹃也在凯乐西点房成为了售货员。
池铁城披着一件宽大的旧袍子坐在窗前沉思,许久未刮的胡须布满了半个脸颊,头发也快赶上之前假发的长度了,整个人显得很颓废。
林医生敲门进来。
“池组长,你确定真的要干回老本行吗?”
“天不绝我,就算是真的活不到最后,我也要对得起这段时间你们的付出。池某没有能力再创水母组的辉煌,至少可以再为党国效力一刻都好。”
“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我也帮不了你太多,估计不久后要撤离了。”
看着桌面上熟悉的手提箱和衣物药品等,池铁城撑着椅背慢慢站起来,林医生伸手扶住。
“多谢林医生的出手相助,池某记下了。”
他抬起手,向对方敬了一个久违的军礼。
林医生也立刻回礼,重新扶他坐下。
“池组长保重,我先告辞了。在我没有离开前,若还有需要,一定尽力而为。”
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工具,依然光洁如新,似乎上次的奶油香气还未散去。
池铁城用抹布一个个认真地擦拭检查着,确定都能正常使用后,扶着墙壁小心地提箱走进了厨房。
傍晚时分,杜鹃回来做饭,一进门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餐桌上点着一对咖啡厅常见的小蜡烛,位于正中央的,是一个盛开了两朵玫瑰花的鲜红蛋糕。
两只高脚杯里,已经倒好了些许红酒。
盘子里的鹅肝,隐隐飘着独特的香味。
已经理发修面的池铁城,穿回了多年不见的白西装,人显得精神不少。
看到她回来,他嘴角微微上扬,按住桌面缓缓起身。
杜鹃赶紧跑过来要扶他,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铁城,你这是要干什么?”
“还记得我当初许下的诺言吗?等我好了,我就请你吃舒芙蕾啊。”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还记得林医生的助手这几天到过西点房吗?他们想办法取回了我落在阁楼上的东西,还有之前暂存在松江站的一些物品,我今天去买了要用的材料回来亲手做的。”
“你居然出去了?不怕暴露吗?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放心,我有数。你忙一天了,先坐下吧。”
杜鹃拗不过,只能在他主动拉开的椅子上坐了。
拨动唱针落定,墙角的留声机发出了音调不高却依旧优美的旋律。
池铁城回到位置上坐好,向对面的杜鹃举杯示意。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天津的种种波折,杜鹃抿了一口红酒,忍不住垂眸黯伤。
池铁城看出了她的心事,没有去追问,只是凑过来用刀叉取下了一小块鹅肝,送到了她手中。
“如果有什么伤心事是因我而起,我道歉。不过我们都是又重新活过一次的人了,就让那些前世乱象随风而去吧。”
“这法式煎鹅肝,只有在35度品尝才是最佳口感,先试试看?”
望着他真诚的目光,杜鹃噙住眼泪,接过来放入了口中。
几乎是入口即化,尽管是菜品,却带着冰淇淋般的丝滑质地。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美味,咽下去时都呆住了。
“味道怎么样?”
“太好吃了,感觉不像是在吃鹅肝,像是在吃甜品,很细腻,又有咖啡的醇香。”
“看来我的手艺没有退步,也没有买错原料。你喜欢就好。”
杜鹃不禁把剩下的鹅肝都一一切开吞下,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池铁城把自己的一半也递了过来。
“不行,你也要吃。”
他没有推辞,随手划下一片最嫩的作势要吃,下一秒还是喂到了她的嘴里。
很快,两个盘都清空了。
池铁城端上了有五分熟牛排搭配的意大利面。
“今天去得匆忙,没买到太多食材,先填饱肚子,下次请你去外面吃。”
杜鹃其实已经明白了大半,但她什么也没说,含着泪一点点咀嚼这久违的温馨晚餐。
小曲依然在低声吟唱,摇曳的烛光中,俩人不时的交谈中夹杂着碰杯的脆响,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慢了。
杜鹃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持久笑容,池铁城也一扫众叛亲离之苦,只在十年前出现在眼中的含情脉脉,又绽放出了温暖的阳光。
角落不起眼的柜子上,被窗口吹进的晚风偶尔拂动的日历,模糊可见今时今日的那一天:
6 / 22 / 1949 农历五月廿六 夏至
红酒瓶口触到玻璃杯的声音,惊醒了早已沉浸在故事里的程蔓。
孔令麒重新给她和自己倒上了新酒,慢慢饮入已经沙哑的喉咙。
“所以前世的你在濒临死亡时遇到了前世的我,被救活以后,因为双方的身世经历很像,渐渐有了共同话题,也重新开始发展起了内心的好感吗?”
“对。”
“等等,你的前世是被身边的亲人抛弃,只有事业上的同僚在伸手相助,他也有一个目前无法交流亲近的女儿?”
“嗯……”
“我怎么听着这个剧情这么熟悉呢?”
“……”
紧张地咬住了杯沿,孔令麒不敢吱声。
程蔓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一翻日历。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今晚的日期:
2022 / 6 / 22 巨蟹座
而前一天的晚上,恰好是夏至!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本来这个梦是想当个玩笑听一下,可是现在,她心里有点犯嘀咕了。
“这个梦,是不是真的在昨晚发生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今天我也琢磨了很久,如果不是觉得太巧合,也不会把它说出来的……”
“也就是说,在前世的时空里,池铁城相当于现在的我,而杜鹃可以看作是现在的你,林医生等同于正面的黄毛,在用另一种形式叙述着今生的一切?”
“或许是他们各有一部分我们的影子吧。虽然我也不怎么相信这些,但是多少会有点指向?”
“如果池铁城这次后来真的死去了,那就意味着杜鹃空欢喜一场,各自回到无缘的悲剧现实?”
“那要是……他们都活着呢?或者选择都离开松江,去了香港台湾这些能接纳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不就是我们现在的状态?我们从东北回来后,在上海共同生活至今,也没什么大问题。”
“所以这个梦,算是我潜意识里对这段经历的另类解读了。”
“后面的内容呢?”
“后面?我没梦到了。”
“他们两个接下来应该一块过了吧?”
“我们现在不是吗?”
“那要看你梦里的池铁城有没有彻底处理好之前的烂摊子了,心里怕是还惦记着报仇呢。”
孔令麒再次沉默了。
程蔓确实是放下了多年对田爽一贯的□□教育,改以平等尊重的态度认真修复关系,包括用客观真实的看待评价他这个所谓的富二代,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可是远在平行时空里的那个池铁城,究竟有没有重塑自我的勇气,保护已经失去亲人的杜鹃,开启阳光下的新生?
之前的他性格霸道简单,除了老爹师弟,无人可以拥有来自他的专属庇护。
后来得知有了女儿,棱角稍作了打磨,却又因一次次任务,出于感情擅自修改方案导致失败被罚仍被拒绝,他还是在一些关键时刻选择妥协,然而,没有人愿意再买账。
如果他和程蔓都在扮演着孔令麒当初说的“虚伪”人设,同样是为了自己而要求别人,那么最终只有程蔓得到了改变的接受认可,他则成为了万劫不复的魔鬼。
池铁城要想真正成为今生的程蔓,就得把正常的执念转移到杜鹃身上,当然杜鹃也要用情慢慢感化。
至于以后还要不要尽快靠一个共同的孩子来维系彼此微妙的惺惺相惜,就看后续的发展了。
共同的孩子……
孔令麒想起来了,他和程蔓回到上海工作到今天,还没有考虑过要他们自己的孩子。
“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程蔓收拾着桌子准备进屋。
“姐……”
“嗯?”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梦还有什么预示,但是我总觉得,是在提醒我们做感情的下一步工作了。”
“什么工作?”
“就是……我们可以考虑要自己的孩子了吗?”
“你做好准备了吗?”
孔令麒瞬间又被问住了。
程蔓笑笑,从椅子上拉起他。
“走吧,先回去睡觉了。没准你今晚还能梦到他们,再去问问呗。”
抱着俩人之前盖的毯子跟在程蔓身后,孔令麒在想,程蔓并没有拒绝要孩子,自己这几个月来也和田爽相处得不错,但是最初田爽担心的那个问题,恰好也是自己目前需要重新审视的。
毕竟增加的孩子,可不单只是多了张吃饭的嘴,他们都是成长在不完美原生家庭的代表,到时候要抚育面对的,是一系列的新长期事业。
用程蔓的角度来说,这是不是个有价值的投资项目?
如果是,她肯定会看好这只新生的独角兽并付出心血。
而在自己看来,这个领域现在和将来存在多少潜在需求,面临的危机和利益各占几分?
一旦决心从头创业,后期增值与贬值的概率谁更处上风?
不指望一直赚,但也别亏得过早。
迈进门里的前一秒,他不由得回头向远方望去。
天边闪烁的点点光芒后,似乎还能看到池铁城对自己若隐若现的会心一笑。
这一晚,难道还会继续在那个时空相见吗?一切又会按照冥冥之中怎样的意识发展下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