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的启示(下)
田爽回来后,一家人将餐布上的剩余食物清盘,一切收拾妥当,前往公园较为空旷的广场附近。
河面上与山间吹来的风还是挺大的,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
孔令麒给两只风筝都拴好了线,重新加固了画布的接头。
田爽凑了过来:“妈,我帮你试试现在的风力好不好?”
“好啊,小心点,别被线划到了。”
白狮带着欢快的步子跑开了,留下麒麟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转眼,天上就多了一只货真价实版俯视众生的傲然猛兽。
“妈,孔叔叔,看我放得怎么样?”
田爽兴奋地望着高高飘起的风筝,还在续着手中的线。
“豆豆,不用一下子放太多线的,如果风不够,线没绷紧就会掉下来!”
“收到!”
风有点方向不定,白狮也开始来回探头紧盯着地面的猎物。
“孔叔叔,快把你的放上来啊!”
“来了!”
孔令麒把风筝递到了程蔓手上,预抽出了部分线绕在指间。
“姐,你帮我把风筝举起来好吗?”
“好。”
程蔓微笑着提住了风筝的两翅,看着眼前越跑越直的线顺势一送,低吼的麒麟终于也乘风登上了天空。
孔令麒边调整着走位,边拽住线引导轨迹,麒麟逐渐状态平稳,并在慢慢向白狮靠近。
田爽和孔令麒相视一笑,晃动着手中的缰绳,两只风筝如同吸铁石般缓缓贴到了一起。
在手机屏幕后录像的程蔓目睹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白狮的单调身影,投上了来自麒麟的五彩色调,增添了几分醒狮的活力。
而麒麟接受了白狮释放出来的云雾浸润,仿佛沐浴了一场心灵的沉淀,褪去了躁动的脾气。
一道夏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得两只依偎的风筝金光闪闪,彼此的影子在对方身上都描上了若隐若现的轮廓。
这不就是他们俩人从小成长在各自的世界里到成人,一路走来互相取长补短,并融合成了更好模样的专属艺术展吗?
程蔓虽然不知道池铁城在梦里究竟教了他什么,可是这样简单的小心思,也足够让她开心很久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后面还有特别的惊喜。
从田爽的手里接过线轴,和孔令麒抓住这山风持续的最佳时机奔跑在广场周围,任凭两只神兽在空中追逐打闹。
田爽悄悄去买了一瓶泡泡水,对着空中不停地发送着彩色的信号,一串串锦鲤鱼贯而出,沿线游曳飞舞。
今日的这一片天地,别有一番氛围在心头。
风逐渐收回了特殊的福利,两只风筝依依不舍地顺着线降落在了地面。
田爽伸了一个懒腰,感叹放风筝真是一项锻炼身体的好活动,眼睛和颈椎都舒服多了。
程蔓擦着画布上沾上的灰尘,问孔令麒:
“今天的吃和玩都安排得不错,是个临时出游的好方案。接下来还有什么行程吗,小孔导游?”
“这个,我得想想……”
脑袋挠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把三人都快憋睡着了。
田爽实在待不住,跑去找之前的同学约游乐场了。
孔令麒心里急得不行,现在天色还早,回去也没事干,可池铁城确实没再给过他什么提示了。
风筝是向原生态回归的一个开端,也等于今天的无人机级别。
这要是放在平时在外面,他可能会选择开跑车带程蔓去兜风。
那么在此基础上,按照比例降级替换下来的应该是什么呢?
悬在膝盖上的两手忽然像抓住了什么,他瞬间反应过来了。
“姐,你在这等我一下,不要走开,我马上回来!”
程蔓刚从缠好的线轴上抬起眼,却只看到他窜出去老远的背影。
犹如当初俩人才开始就结束的民宿初夜,熟悉的茫然若失感涌上心头,她有点慌了。
手上的风筝,突然变得有点沉重。
她在石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耳边传来几道清脆的铃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转头望去,孔令麒正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冲着她笑。
她呆住了,不由自主慢慢站起身走过来。
“你这是……?”
“姐,愿意和我一起在这午后的河边兜一圈吗?”
他甚至把车里的摆件都拿出来当了助攻,伏在新一和小兰摇头娃娃晃动身影的车头上,满怀期待地仰视着她的眼睛。
而车后座上,平整地绑好了一个小软垫。
俗话说,宁愿坐在宝马车上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
可此时此刻,她真的破防了。
缓缓伸出去的手,被他握住扶坐在车上。
旅行包挂在胸前,两只风筝仍然交到她手中,轻轻在耳边嘱咐:
“听说在自行车上,也可以放一场微型的风筝哦。”
她惊讶地扭过头,却只瞥见他得意上扬的嘴角。
下一秒跨上前座,飞来一句“姐,坐稳啦”,脚上一蹬,新的旅途便重新启程了。
迎面吹拂的清风,抚去了程蔓脸上的倦意,也带动两只神兽在风中跳起了华尔兹。
偏偏这个时候,孔令麒又哼起了那段久违的魔音:
“花园外走来我罗密欧啊,朱丽叶绝代佳人,大家闺秀啊……”
程蔓不禁笑着在他腰上擂了一拳,他会意地蹭了一下身子,继续扬起脖子乐此不疲地唱了下去。
车子驶过河岸接连不断的绿荫,与身边其他路人擦肩而过。
只属于他们俩的悠闲时光,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话说回来,田克俭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载她到公园散过心,最多是带她看看电影逛逛街。
或是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努力准备一些美术作品,为她记录某一时刻的模样。
这个本来也可以成为那时就有的恋爱互动,为什么晚来了这么多年?
也许是田克俭载不动,又或许是他事事被动的性格,更倾向于停留在单向付出的那种感情方式吧。
不管怎样,今天确实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难忘的纪念日了。
程蔓轻轻把脸靠在了孔令麒背上,手臂缓缓绕过身前环住了他的腰。
静听着他卖力骑车回响在脑中的心跳,热泪溢出眼角浸入了衣衫。
跟随在后面飘荡的白狮和麒麟,已亲密贴如一体,在车后伴随着歌声,呈丝带状流淌起富有节奏感的线条。
固定在车头的手机支架,默默地记录着这电影情节般的美好回忆。
从河边再到两个小拱桥,足足绕了公园两圈的距离,终于回到了最初野餐的起点。
程蔓拎起风筝跳下来,看着孔令麒已经湿了的半个后背,赶紧去摘他身上的包。
“累坏了吧?路上我说歇会再骑,你就是不干。”
“没……没事,正好检验一下我最近的健身成果嘛……”
他锁好车想过来,脚刚落地没适应,腿一软差点摔倒。
程蔓放好东西立刻扶住,让他坐在了草地上。
估计是没怎么做准备活动,一停下来还真的挺累。
他自己慢慢揉着有点无力的腿,感觉到脸上传来一丝丝凉意,原来是程蔓在用湿巾帮他擦着被汗水流得一道一道的痕迹。
“姐,我用不着湿巾,这些是留给你用的……”
“别废话,我想用来干嘛就干嘛。”
淡淡的郁金香气息,弥漫在孔令麒热得通红的脸上,衬着还未干透的汗珠,居然也挺像一朵沾露待放的鲜花。
她从包里扯了件干净的衣服和一条一次性毛巾塞给他。
“待会去换一下,别感冒了,回去车里凉。”
这衣服,不是他收拾的啊……
可能是自己太久没认真去健身房了,连带替换的衣物习惯都忘了吧。
“豆豆,你现在在哪呢?赶紧回来我们野餐的这边,要准备回家了!”
望着她给田爽打电话的背影,孔令麒低头一笑,撑着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向不远处的卫生间慢慢挪去。
返程的途中,驾驶座上坐着少见的程蔓。
后座上,两个歪着脑袋的孩子睡得正香。
后视镜里,孔令麒伸手为田爽拉了一下盖着的薄毯后,又缩回去了。
程蔓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感动。
她甚至也想去梦里,亲眼看看那个能让孔令麒变得愈□□漫的池铁城,究竟在前世还有些什么样的经历。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孔令麒悄悄地把梦的后半截瞒下来了。
树林上空,一只栖落在杜鹃花丛中的杜鹃鸟风筝在高高飞舞。
身旁,守护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池铁城和杜鹃在山坡上促膝相依而坐,固定在地面的两条线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铁城。”
“嗯?”
“说说你后面的打算吧。”
“也没什么,林医生给我留了一些武器,包括老爹原来秘密藏起来的部分库存,在公安局找到之前,他们也帮忙转移出来了。”
“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尽快先和这些新弹弓磨合好,能用冷兵器尽量不动枪弹。一来目标太大暴露自己,开枪等于自杀;二则每一发弹药都太宝贵了,浪费不起。”
“我能帮上你什么吗?”
“也许可以,但我现在不想连累你们。比起我,你们更需要安静的生活。”
“如果有我能提供的帮助,你尽管开口。不管怎样,我也曾是国军的一员,于情于理,我都有这个义务。”
“行,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杜鹃慢慢地枕在了他肩上,望着天上仍然不时相触的飞禽,开心地笑了。
风开始减弱了,池铁城把两只风筝收了下来,却在自己的那只上做了几个标记,又重新放上去了。
杜鹃还在纳闷,手里突然多了一个线轴。
“鹃姐,我等下要再试一次弹弓,你帮我控制这个风筝的方向,上下左右远近前后都可以动,但是别放太高,我要打移动的靶子。”
“这样风筝会坏的……”
“没事,如果你喜欢,我再给你做一个,现在是任务重要。”
看着他已经在附近捡起了石子,杜鹃心里瞬间沉甸甸的,也许这就是他选择带自己来放风筝的另一个目的吧。
可是又能怎么样,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放弃。
与其在这优柔寡断,不如拿出点决心来陪他冲过去,大不了一起倒下吧,不成功,便成仁。
再为一次心爱的人去拼命,也不是不可以。
曾经的自己也经历过满腔热血,现在也只能屈服于岁月的教育。
年轻真好,至少可以无所畏惧。
她轻轻调整起风筝的位置,黑鹰在树顶周围若隐若现。
旁边的池铁城,手握弹弓蓄势待发,一秒回到了一个月前各种高台上端枪蛰伏的状态,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倏地一声,一颗石子呼啸而上,风筝右翅上的一个标记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点透光的破洞。
这一下也如同击中了杜鹃的内心,但她竭力冷静下来,小心地收放着线,保证风筝不缠在枝头的前提下,继续隐蔽在树冠之间。
又是震到手抖的两发回应,鹰头与左翅先后命中,残缺的纸面已经使风筝的稳定受到明显挫伤。
风筝快飞不动了,杜鹃仍咬牙配合仅存的风力拼命提起。
池铁城也不敢轻举妄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在鹰摇摆不定的迷之舞步中,他终于抓住了一闪而过的关键时刻,松开了绷紧许久的皮筋。
噗地一声,黑鹰心脏处炸裂开来,从天上一头栽下。
与此同时,线轴也由杜鹃僵硬的指尖掉落。
到底是回归状态的狙击手,池铁城立马一手揽着她失神险些歪倒的肩膀,一手拽住线轴猛拎起风筝,不停原地挥动手臂,直接把线绕上胳膊,将差点坠入树林的残鹰强制召回。
瘫坐在地上仍然没缓过来的她,恍惚中感觉到脸上胡茬的摩挲,空洞的眼里总算又看清了他的侧颜。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回想起那日看着方鹏朝自己冲过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后来侥幸在停尸房被好心人发现一息尚存并被悄悄救回,杜鹃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再次被亲人抛弃的伤痛中走出来。
池铁城最后对风筝心头的一击,让她还是重新涌起了崩溃的爆发感。
埋在他脖颈里的她泣不成声,泪水断线般淌进了领口,一点点浸透了他胸前的薄衫。
尽管这也让池铁城感受到了那天浑身血流如注的颤栗状态,但他还是扛住了,用被线缠得略为别扭的另一只手摸出了口袋里的手帕,轻轻地替她擦着眼泪。
风又开始吹了,他掀过外套罩住她的背,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水天相接的河面。
嘴唇动了动,半天冒出来一句话。
“今晚,我赔罪好不好?”
除了呜咽,没有听到别的声音,隐约觉察到怀中的她微微点了点头。
满身弹孔的黑鹰伏在他背后,默默地在风中扇动着残缺却依然挺拔的双翼。
一个红绿灯路口的刹车,把孔令麒从梦中惊醒。
靠着他睡的田爽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他摸着还晕乎乎的脑袋勉强坐了起来。
“醒了?睡得还好不?”
“恢复了一些……这是到哪了?”
他迷迷糊糊地探头到窗前瞅着,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姐,待会在那个文具店停一下。”
看着他迈开还没完全睡醒的步伐下车晃悠进了店里,程蔓一头雾水。
不一会,他抱着一个袋子溜出来闪回车里。
程蔓没看清,回头不停张望:
“你又买了什么东西?”
“晚上就知道了……”
没等她追问完,他又躲进毯子里闭上了眼睛。
晚上吃过饭后洗完澡出来的程蔓,看到手机上的微信有条未读信息:
“姐,等下有空了上天台来一下,叫上豆豆。”
俩人疑惑地上去一瞧,孔令麒正在支起的小桌上摆弄某些物件。
程蔓伸手打开电源,天台上专门用来乘凉照明的一盏灯亮了,看到孔令麒刚好把手中的纸罩抖开。
原来他在组装孔明灯!
田爽兴奋地跑过去,迅速加入了DIY的队伍。
程蔓边给他打下手,边观察着他的神情。
然而他只是一脸凝重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摊了一桌的材料上,眼中似乎欲言又止。
很快,三只孔明灯就全部完工了。
田爽抱着自己的那只溜到一边去写了,程蔓转头看看她奋笔疾书的样子,又瞧瞧迟迟未落只言片语的孔令麒,凑过去悄悄问道:
“怎么了,有心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
“也没有,只是觉得应该严肃对待吧。”
白天风筝的梦境还历历在目,程蔓好像明白了几分。
“别太紧张了,该来的总会来。”
他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点点头,开始了心愿的描摹。
尽管话中是在劝慰他放平心态,但是真的到了程蔓自己要下定决心动笔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同样毫无意外地灌铅般难移分毫。
刚才孔令麒的态度,与初夜表白的认真如出一辙。
他可能会犹豫,但是决定后不会回头。
这个梦映射出了太多藏在他心底关于感性和理性的矛盾。
按常理发展来说,确实是男理女感。
可是他的前半生,已注定了这个规律不再平衡。
而骨子里的一丝大男子主义,仍然挣扎在感情用事的性格夹缝中顽强生存。
或许这就是池铁城本体幻化诞生的来由之一吧,想通过意识和实力,主宰自我与他人的命运。
二者都不肯轻易向强势低头,奈何锋芒毕露的棱角在横冲直撞的路上,还是离不开似水柔情的浸润打磨。
这,既是池铁城的经历,也是杜鹃的。
到了他们俩的这辈子,又何尝不是。
差别只是在最后能否双赢,或是更残酷的双亡了。
笔头在灯罩上划动的条条字迹,为她编织出了一道道交错结实的绳索。
而要攀登的新征途,沿着风筝线通往云雾缭绕的天空。
她将与他共御孔明灯,秉光携手同行。
跳动的火苗在灯里飘起了暖流,也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了心中赤诚的向往。
先是放飞了田爽粉色的小天灯,然后程蔓的绿萤、孔令麒的蓝岛,也随后带着新的署名,陆续升入了霓虹灯上方的夜空。
直到眼睛盯得发酸实在无处可寻,田爽才在程蔓要求去做功课的多次催促下,磨磨蹭蹭地回了房间。
她随手带上天台的小门,回到把桌子收拾停当的孔令麒旁边坐下。
看着他把偷藏在暗处的红酒又倒进了杯里,却只是意料之中地沉思着。
“虽然都说许的愿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可是我们至少都有一个愿,是无论如何都会实现的。”
“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
“我也是。”
一声熟悉的碰杯,醇香的甘露在晚风中释放出醉人的味道。
搁下酒杯的孔令麒,罕见地又一次把头靠在了程蔓肩上。
“怎么,又困了?”
“不困,就是想离你的心更近一点。”
程蔓习以为常地笑了,也放下了杯子。
手指沿他鬓角轻抚至耳,轻轻问道:
“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肯定不是今晚。”
耳朵上久违的一秒刺痛传来,他却只是把头缩进了她怀里蹭着。
刚才被揪的地方又恢复了轻柔的安抚,以及和清风一起拂入脑海的蚀骨般语调:
“只要准备好了,姐随时登岛去陪你。”
感觉到怀里人完全放松后蜷伏渐眠的动静,她稍微托起他的脑袋枕回自己肩上,回以一个贴额的浅吻,继续慢饮着杯中未尽的红酒。
清凉的夜风,吹乱了沉浸在眺望远方的程蔓耳边的长发。
她顺手拨开遮住眼前的几缕,听着身边已经熟睡的均匀呼吸声,细长的指头触到了他酒意微烫的脸上热泪的湿痕。
“小东西,如果今晚还能梦到他,帮我说声谢谢吧。”
“前世太远,来生太长,希望你能把握住当下。”
“这辈子接下来的路,还有将来的他们,真的要交给你了。”
小心盖住他手背的手指,逐渐被他拢入了宽厚的掌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