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联雪中悍麒行(上)
『 !寒风中的重刀 预警!』
这个在东北的春节,可以说是孔令麒记事以来过得最难忘的一次了。
因为自己终于又能像在家里一样开开心心地感受团圆的气氛,身边也不再是孤家寡人。
台面上跟廖然他们喝酒畅聊往日的糗事,私下又能和田爽一起同村里的孩子打成一片,这种成年与童年的无缝切换状态让他乐在其中。
尽管还没有成为程家正式入门的金龟婿,但是二老对于离异多年的程蔓相当宽容了。
不像只能暂居民宿和酒店的廖然和马伯渊,孔令麒是唯一一个默许在家里同住的幸运儿。
里屋那条不大的热炕,成为了俩人每天无话不谈的灵魂雪场。
转眼假期已过半,这天晚上刚刚钻进被窝的程蔓,问起对面还在看手机的孔令麒。
“小东西,你爸是不是还没离开东北啊?”
“好像是……他貌似这几天一直在这附近出现,有村民注意到了。听他们闲聊时提到有个上海来的大老板,在找当地人了解着什么……”
“我在想,既然你们俩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了,他也不再干涉多比的事情,要不让他来家里坐坐,算是让双方父母都见个面?”
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了。
“这……合适吗?”
“我们已经确定关系了,两家迟早要互相认识来往的。与其等我爸去上海检查再会,不如现在先试试。”
“就算他再怎么不喜欢我们,至少目前站在这边的后援团人手充足,不怕他使阴招……”
“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个春节舍得耽误在我身上,除了当初专程来试探你,可能还有别的企图……”
“什么企图?”
“他在哪个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并且对任何人的感情一律从自身出发点去考虑规划,凡事也皆以独享利益为重。我创业多比他只想着收入囊中,日后作为集团的推进器,常人理解的自立自强、尊重发展他直接无视。”
“而且这次他明目张胆地留在这里四处活动,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在调查你们。最好和你爸妈还有村里人说一下,别透露了什么不利的信息出去……”
她也逐渐觉察到一丝不妙的气息,难得回一次家,过年这几天都放松了警惕,可不能再被钻了一次空子,成为继他第二个女朋友的又一个悲剧人物。
还在琢磨对策的她,搁在枕边的手上覆了一张热乎乎的掌心。
“别紧张,不管他这次还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我绝对不会再放弃。等回到上海时机成熟了,我就娶你过门!”
握住他有力的手指,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孔令麒出去找黄毛侦查敌情了,留下程蔓和二老在炕桌上交流看法。
“既然人还没回去,见就见吧,都快是亲家了……”
“妈,我可不是故意说不好听的,小孔是很不错,但他爸的为人处世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爸这么没人性吗?抛妻弃子抢儿子公司,现在还赖在这不走了,是想对我们也有歪心思?”
“拉倒吧程三民,人小孔好歹是个老板,就你那俩钱,他爸这种级别的人物,犯得着惦记你?”
“那咋了?狩猎场还归我管呢。不说有多风光,起码吃肉耍枪他不如我吧?我可看出了小孔是真心对咱家好,他爸要再来掺和,这手里的鞭子随时伺候!”
“爸,你当现在还是土匪占山的时代啊,武力不是能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了。这也是要和你们预先打招呼的原因……”
“说真的,他爸在控制人心这方面的能力,确实连我都要让三分。我们程家上下能不能成功入他的眼,小孔什么时候可以顺利当上姑爷,不是简单说说而已的。有的事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他爸做不到。所以今天如果他爸愿意赏脸过来,我们必须要提前达成共识,怎么应对这个风险和变数都很大的局面……”
“蔓子,在家就别整那些工作上的词了。直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两个一前一后走在村里混杂积雪和鞭炮残渣小路上的身影,比起周围举着糖葫芦烤地瓜蹦蹦跳跳的小不点,他们的步伐显得格外沉重。
“哥,你想好了吗,怎么和你爸再当面对抗一次?”
“没有……前几天他不是还把程蔓的忠告当耳边风,现在又在这里迟迟不走,看来是等着时刻连人带家一块端了……”
“可程蔓不是你之前的女朋友,她能和你爸硬刚的。而且她想要的一切,最后都不会落空,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她是最初我爸选来当控制我的棋子,现在反而倒戈于我,你觉得以他的脾气,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吗?”
黄毛顿时也蔫了,只能扶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现在过年景区都没人在,我问民宿借车出去溜达了好几次,隐约有看见他的人在程家经常去的地方出没。”
“既然阻止不了你们在一起,他就从家里下手。这儿的老人都是实诚的,还是叫他们留个心眼为好……”
“我已经让程蔓去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但愿能有点用。要是再给他拆散,我这辈子干脆就不过了……”
“哥,大过年的别说这些……”
“是吗?我怎么突然没感觉还有在过年呢?
看着他低落的情绪,黄毛也不知道该从何安慰了。
“回去吧,听听程蔓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堂屋的炕上,盘腿缩在程蔓后方的孔令麒局促不安地瞅着二老,仿佛他才是那个准备嫁出的小媳妇。
程蔓看出了他的紧张,凑到耳边轻轻道了一句。
“别担心,都说好了,等你爸来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谈。”
“他上次那样对你,你真的不怕他又玩手段?”
“怕也不能解决问题,宁愿等到以后他在背后搞鬼,还是现在开诚布公各自摊牌更好。他最近留在这里调查,肯定也想在战斗前做足准备。我们手上不也有他的很多资料,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了。”
他仍然犹豫着对二老开了口。
“伯父伯母,不是我长他人志气,我爸确实是那种做事□□又不在乎别人感受的魔鬼……如果他气到你们,我在这里先给你们赔罪了……”
“小孔,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先别急着这么快下结论,万一他想通了呢?你看我和你伯父吵一辈子了,现在不还是能和好吗?”
无奈的孔令麒只能附和点头,恰好和转过脸来的程蔓对视上。
尽管反复和父母强调积极应战,但只有她能明白他心中的难言之隐,不由得再次握紧了他冒出冷汗的手心。
双方父母约定在了民宿老地方碰面,廖然指挥厨房准备好了茶水点心,摆在了小雪胖丫提前收拾完毕的大厅里,程蔓陪着二老在沙发上等候着。
那天的她也是在这里同孔庆杉首次正面交锋,当时俩人还没有那么默契,假戏真做的孔令麒中途的拂袖而去,让她也担忧起今天全盘扫射的幸存率了。
晴了两天的屋外又下起了雪,靠在门口的孔令麒表面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内心还在拼命构思搭建接下来的过墙梯。
孔庆杉姗姗来迟的车终于停在了几步开外的空地上,和助理走进来的他瞥见了双手插兜转身就走的孔令麒。
父子俩也就客套了两句,在前面接待引路的孔令麒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在多余的察言观色上。
毕竟刚才感受到一门之隔的两个冷暖极差,让他本就不抱希望的身心,又增添了几分寒意。
民宿的员工们都偷偷藏在了角落,暗中观察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父母交流会。
虽然孔庆杉独守一方阵营,但是那股特有的压抑气场却没有影响到人数上的不利局面。
相反,另一边看起来有人数优势的程三民和马春梅反倒显得底气不足,这让程蔓和孔令麒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孔庆杉先是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有意把自己拥有的集团和家底暗示了一波,还不忘重点照顾了一句这个主角儿子“他是个没出息的废物”。
一瞬间,众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孔令麒强压着怒火没发作,继续听着孔庆杉假惺惺地问候着程家各位儿女的整体情况。
对比程蔓,作为大儿子的程荞在事业上可谓逊色不少,更不用说小女儿程菽从小到大的任性造作了。
连两位老人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东北农民,三言两语就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能高攀到这样的亲家,已经是烧高香了。
想起黄毛提醒过自己孔令麒上一个未婚妻和他弟弟的婚姻下场,程蔓开始替父母站上了擂台,指出孔庆杉当年由小厂长走到创业的发展历程,其实和自己立志用读书与业绩改变命运的人生没什么区别。
况且家里人也没有碌碌无为,所有人事业感情都在走上坡路,他只需要关注自己和孔令麒的事足矣。
“是吗?程小姐,我们现在谈判的这个民宿,据我所知就是你妹妹为了前男友履行当年的承诺经营的。但是这份俩人说好要共同度过一辈子的小店,却一直亏损到濒临倒闭,也就是近期一个为爱情冲昏头脑的愣头青跑过来收拾了烂摊子。相信你们家里里外外都为这个民宿操碎了心吧?”
“我向来不惯孩子没出息的行为,不然他今天怎么会才有这么点成就?同为父母,你们一次次看着孩子在毫无大局观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为了那点价值为零的初恋有必要吗?我不明白同样是一个屋檐下吃饭的后代,只有程蔓一个人闯到了正经事业的领军位置,另外两个到底是什么原因?”
程三民开始有些暴躁了。
“你啥意思?俺老程家三个孩子,不说要做到你这种老总级别的不愁钱花,至少不缺饭吃不少人疼。你从小孔还没成人就把他和他妈抛弃了,多少年不闻不问,现在又来对他的事业和感情指手画脚。俺老程是没俩钱,起码对得起屋里的老伴和这仨孩子。你有啥资格说我家人坏话?”
面对程三民斗鸡一般涨红的脸,孔庆杉淡定地扶了扶眼镜,目光在他和程蔓之间来回扫视。
“程先生,据我所知,你的家庭也没有那么幸福美满吧?你和身边这位吵了一辈子,只是碍于脸面没有离婚罢了。难道你们就从没对自己孩子的感情插过手?不合适的人,再处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散了老死不相往来。”
“任何被感情牵绊不尊重经济规律的投资,是玩资本的共识,我就很遵守游戏规则,看看程蔓和其他人的差距就知道了。”
“实话实说,她是我比较欣赏的一类人,能做我的儿媳妇当然很荣幸。但可惜,身后这一大家子前途不稳的包袱我不打算负担。”
“作为企业家,弊大于利的生意从来不沾。我不可能像你们那些亲戚把钱投在像这个民宿一样的无底洞,也不会接受和小麒同等级别的不听话失败者。我已经有了一个废物儿子,不想再照顾一群跟随他没出息的倒贴货。”
程三民早已压制不住了,提着皮鞭就要冲过去动手,马春梅和程蔓赶紧拦下。
“说谁没出息倒贴呢?!我程三民一辈子吃干净饭做实诚人,别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你一个连老婆儿子的命都不在乎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家说三道四?”
稍微往旁边挪了一下身子的孔庆杉,仰头望着似发疯公牛的程三民,居然只是冷冷一笑。
“一说就炸,看来小麒和你家有缘也不意外。本事没多少脾气倒不小,这么说我就更没有让你们成为一家人的必要了。各自散了吧。”
还在拼命拉扯父亲的程蔓纳闷为什么孔令麒始终一言不发,转过头刚想问什么,却看见他缓缓站了起来。
他踱到怒火中烧的程三民旁边低声劝了两句示意坐下,重新双手插兜立在了孔庆杉跟前,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俯视着父亲。
“说完了对吧?”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
他忍住眼角的泪水,努力平复着情绪开了腔。
“你现在是打算把当初对待我初恋和未婚妻的手段又在他们身上用一遍,再加成攻击和他们有关的所有亲人吧?”
“程蔓一开始已经明确表示了,她和我的感情才是你需要关注的重点。可你所谓的大局就是拼命从其他人身上找茬,说白了就是你推崇的门当户对观念在作妖。”
“我可以很确定地把话撂在这里,和你这个与生俱来的仇人比起来,他们更像是我失散多年的家人。既然我加入他们让你这么不爽,那我还真是做对了。你还想使什么招自个准备去,我甘愿这辈子倒插门,也不会屈服于你扭曲的□□下!”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的人都惊呆了。
孔庆杉的嘴唇瞬间抖了。
“你要是倒插门,以后就别姓孔了!”
一抹不屑一顾的蔑笑划过了孔令麒的嘴角。
“你终于承认了。坚持打压控制我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我冠着你赐的贵姓,流着你输出的冷血?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早绝了,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姓,不要也罢!”
他缓缓侧身面向程家二老,把手拿出来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伯父伯母,让你们受委屈了。只要程家还愿意接受我,我随时都可以守在你们身边。但如果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这门亲事不结我也没意见,程家同样不需要为孔家的错误背锅买单。你们对我的好,我孔令麒永远不会忘记,你们是我见过最像我父母的人。”
又瞥了一眼背后正欲阻拦的孔庆杉,语气霎时降到最低。
“这事你免谈。对你来说没有资本收益的一切,别来染指。今天到此结束,不送。”
说完这些,他迈着有些僵硬的腿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厅。
被晾在一旁的程蔓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马春梅催促了好几遍,才急匆匆地追出去。
从廖然那里抢到车钥匙的孔令麒,整个人从厨房冲出来已经心如死灰。
一路快步掠过墙后来不及避让的员工面前,撞得好几个人连连惨叫却不敢还嘴,生怕触发了这个遭到极度刺激的定时炸弹。
他刚刚拐弯回到前台,遇到了张开双臂挡住去路的程蔓。
他不想和她发生冲突,但是无论往左边走还是右边转,她都一步不差地堵回来。
“程蔓,让开。”
不带半点温度的冷漠措辞令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冷静下来竭力劝说。
“别冲动,我陪你歇会行吗?”
“不用,我想自己呆着。”
她正想抓住他的衣服,结果他弯腰一躲,直接穿出胳膊下方的空隙擦肩而过。
拽开大门的一刹那,夹杂着雪花的寒气让他霎时全身凉透,可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奔向廖然留在隐蔽处的座驾。
他再次变成了这辆车的专属主人,风火轮般蹿过厚厚积雪的山路,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林叶之间。
慢了半步赶出来的程蔓望着空留地上的两道车辙,徒劳地对着大路发起急得变调的命令。
“孔令麒,你给我回来!”
然而周围除了闷声吸收的寒雾,什么回应都没有。
雪又开始下大了,呼呼的狂风挟着豆大的晶粒打在车玻璃上,几乎要把窗户划切迸裂。
挡风玻璃已经劈成了斑驳的龟壳,堆积的冰屑让雨刷的频率越发缓慢。
一双泪影朦胧的红眼,正拼命辨识前方可视条件感人的路况,手脚配合着不肯减速分毫。
他仿佛穿越回到了当年飞驰赛车的无人之境,车子喷吐的灰烟扬起一阵白幕,直奔深山而去。
恢复座山雕皮肤的程三民,提着鞭子大步踏出了民宿,身后裹着军大衣尾随的程蔓,忍不住又把头上的毛线帽往下拽了拽。
“你说这小孔,性子咋比我还火爆,说走就走了……”
“爸,别说这些了,赶紧去把他找回来……天马上就要黑了,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再出点啥事可咋整……”
“知道了,这么个好姑爷,我也不舍得丢了……”
匆匆把驯鹿车套好,父女俩挤着坐了进去。
随着长鞭的奋力一甩,雪橇下传来吱吱嘎嘎的摩擦,由慢到快驶落了斜坡。
蜿蜒的山岭白茫茫一片,一串串树挂掩映交织似仙境,不时有压断的枝条掉入雪窝。
一个穿戴头盔和迷彩滑雪服的小小身影,蹲在雪中若隐若现的单板上,静静地远观天边渐渐黯淡下去的晚霞。
寒风吹冻了眼角的泪霜,面罩也覆了一层薄薄的冰碴,抱住双膝的手指间紧紧攥散捏成粉末的残雪。
他哭不出来了,眼皮已经结为一体,身上的余温也从外凉透至心。
无神的目光呆滞地扫着山下冬眠熊洞的方向,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即使被带到那里,都比和父亲共处一室更舒坦。
摇晃着笨重的身躯僵硬爬起,头肩上的雪绒纷纷洒落。
固定好脚面的装备,他最后看了一眼几乎没入地平线的夕阳,面无表情地抹下了滑雪镜。
眼前的光线明暗程度与四周渐变合一,他调整好了呼吸,纵身跃向了陡峭的雪路。
野雪的条件确实没有专门的雪场好,看似平整广阔的银毯,实则隐藏了各种不易觉察的危机。
幸好他嗅探障碍的能力没有完全封印,高大的身影在丛林中穿梭得还算行云流水。
铆劲冲坡的驯鹿就差把头埋进地里去开拓征途了,速度大不如开始的车子如同蜗牛一样陷足拖行。
掀起衣领遮住凌乱长发的程蔓,还沉浸在那天坐拖拉机顶风赶路的阴影里。
“爸,还有多远啊?”
“看这车印,他估计绕到狩猎场后面去了,还得熬一段路呢!”
“现在狩猎场不是没人吗,他能上哪……”
“没准这小子去找熊唠嗑了……”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
“坐稳了,我让鹿快点……”
脸上感受到比刚才稍微大了一些的风力,她捂住了发麻的鼻头,在心里默念着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尽管是身经百战的滑雪老玩家,可在这样极端情绪占据理智的状态下,曾经摸爬滚打于千般困境的哈士麒,也难逃狗啃泥的倒霉遭遇。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抵住了单板尖,被迫偏离路线的他急忙闪身回转。
但这里却是一片坑坑洼洼的雷区,躲得了一时躲不开随时,板底刚碾过一方松动的土梗,塌散的支撑点使板子倾覆,来不及维持平衡的他轰然翻倒。
这次的摔和上次有意为之完全是两码事,他根本刹不住车,失控的身体卷着雪毡坠到了路边。
后脑上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击,眼前上一秒还天旋地转的混乱漩涡,下一秒只剩下浓墨吞噬金星的黑洞。
全身犹如被扔进深坑里活埋一样,脖子变得很沉,耳朵环绕在稀里哗啦的泼洒声包围中,听力悉数幻灭,意识像罩入真空般搅拌飞散。
安顿好驯鹿的程三民,在帐篷里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一个手电筒塞给了手机粘在脸上的程蔓。
“咋样,联系上没?”
“信号不好老是打不通,好不容易通了又断了……”
“没办法,山里就这条件。今儿又下雪了,要真联系不上,只能亲自去找了。”
看着背上□□往军用水壶里灌热茶的父亲,她张了几次嘴,但还是说不出口。
跨出简陋温室的一瞬间,号叫的山风给她吹了个趔趄,刚刚检查好马灯的程三民回头指指帐篷。
“闺女,要不你在这歇着,我去就行了……”
“爸,现在让我怎么歇得住,我必须得去……”
“这天晃眼就黑了,不好找呢,赶紧的吧!”
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淹没小腿的深雪,小心翼翼地御光出发了。
一路上安静得出奇,只有窸窸窣窣的踏步声在交替回响。
“爸……”
“咋了?”
“这次实在是抱歉,没想到提前告诉你们小孔家里情况了还是招架不住,大过年闹成这样……”
“你别说,那亲家还真是少见,咋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呢,小孔多好一小伙子,在他眼里有那么差吗?看不上儿子,连咱都被嫌弃了……”
“他爸就是想强迫他听话,事业感情什么都干涉,见不得他脱离自己的掌控。他私底下其实很渴望有家有人爱……”
“我看出来了,这孩子没什么心眼,待人接物都挺好,又上进,懂疼人。有这些不就好了吗,净整那没用的东西干啥?”
“这么说您不怨他吗?”
“有啥可怨的,这小子比我还招你妈喜欢呢。再说了,今天这事又不全是他的错,回头再开导开导就好了……”
她心里略安定了些许,可是要能彻底开导,就用不着大晚上在这深山老林里加班了啊……
搜了半天,父女俩累得气喘吁吁,仍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这瘪犊子玩意,到底藏哪去了?要不是有规定,我都想放两枪催一下命了!”
“他不会……真去睡熊洞了吧?”
“借他十个胆也不敢!”
“手机定位还是不行,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程三民心里也直打鼓,冰天雪地的,一个外乡人在山里还真是凶多吉少……
一阵特殊的马达轰鸣由远及近,俩人循声望去,全副武装的马伯渊和程淼,操纵着一台无人机朝他们跌跌撞撞地赶来。
“小马,淼淼,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不放心,给你们搭把手……”
“他那有红外线和夜视仪功能的无人机,可以用来搜救……”
“怎么样,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都快急死人了!”
马伯渊不敢耽误,火速戴好眼镜扳动手柄继续开启巡山。
手电筒的光束在附近反复扫过,但依然只有下个不停的雪花。
程蔓的心情几乎达到和上次田爽不辞而别的等级了,这俩果然有能做到未来父女的潜力,连让人担心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等等,这是什么?”
马伯渊一声惊呼,众人立刻围了过来。
屏幕上模糊显示着一辆停在巨石后面的轿车。
“这不是小孔开走的车吗?”
“好像是啊!都落这么厚一层雪了,人呢?”
“马伯渊,这里是你那次用穿越机砸到我的地方吧?”
“我看看……没错,是临时飞行区!”
“难道他也上去滑野雪了?”
想起程淼爆头的闹剧,心有余悸的马伯渊赶紧推着机器加快了搜索速度。
“没有啊,到处静悄悄的,都没有板子的痕迹……”
“往旁边瞅瞅,说不定溜达累了搁林子呆着呢……”
“好的……哎,那棵树下貌似探测到了一点点热源?”
“哪呢?”
“就这,那有个小雪包……”
“过去看看!”
一行人相互搀扶着走过去,程蔓试着喊了一声,但只听到从树丛中模糊的回音。
无人机在目标上空悬浮住了,机翼带起的风卷落下树枝上新结的雾凇。
看着面前和周围土地略有格格不入的一拱,程蔓有点不敢想象下面的情况,但还是和大家七手八脚地扒拉起来。
当中间的一捧积雪扫开,一个黑不溜秋的脑袋突然露了出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再定睛看去,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是小孔,真的是他!”
“喂,快醒醒!”
“不知道在这里躺多久了,身上都没有热气了!”
程蔓急得想去掀开他的雪镜,可早已和脸冻成一体,根本捍动不了分毫。
“大姑,不能硬来,你这样会把他撕下层皮的!”
她赶紧住手,拼命拍着刨出大半个身子的他。
“孔令麒!你醒醒……”
一旁盯着遥控器的马伯渊瞬感不妙。
“不好,无人机识别到他的热量越来越弱了!你们马上得把他转移到暖和的地方去急救!”
“上我那去!搭把手,我来背他!”
手忙脚乱地拆掉单板,弯曲失败的身躯压在程三民肩上,如同一根毫无生气的圆木。
“叔叔,能稳住吗?不行换我来……”
“这小子块挺壮的,你别掺和了,麻溜去把车开回来送我们过去!”
程淼拉着马伯渊顺着无人机的指引奔车而去,程蔓在后面托着孔令麒,手上的感觉更像是在接触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像。
亮着灯光的车子缓缓赶上了他们,众人在龟速行驶中摸到了帐篷外。
平时还算宽敞的室内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地面铺了能找到的所有绒毯,僵尸一样的孔令麒放在那里,说是东北露天市场上随处销售的生肉,一点都不夸张。
程三民铲来一桶还算洁白的落雪,逐步搓松了长在头上的装备。
冻梨一般的脸颊让程蔓惊慌失措,抓过毛巾加快拭去堵在口鼻附近的阻碍,但铁筒样的脖子上依然摸不出脉搏的迹象。
铠甲卸除的身体弹性尽失,揉化的雪水淌满了周身青紫的皮肉。
如果说上次他滑雪摔倒只是恶作剧逗逗自己,这次恐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你们赶紧叫救护车啊,他的情况非常危险了!”
三人分头拎着手机去拨号,急疯了的她在脑海里匆匆过了一遍操作流程,冒汗的双手压着他硬若石板的胸口费劲地复苏着。
“孔令麒,你起来……别再闹了!”
她多想看到他重启成功冲自己嬉皮笑脸的曾经一幕再次上演,虽然被训幼稚,可那双天真又带着十足鬼气的小眼睛,却盛满了对自己挪视不开的爱情期许。
此时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他,独自瘫在某种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里静候死亡。
周围很黑、很安静,又很冷,残留的体温不足以承担对手脚的保护,只能尽量聚集在胸前艰难地拖延着生存的倒计时。
两个父亲对大家的理解分歧,严重动摇了他即将竣工的小家根基。
他不知道自己尚在试错的肩膀,能不能挑起磨合两家人的思想重任。
要想真正实现岳父岳母长远的认可,绝不是做好当下的自己就可以的。
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投胎失败且无法证明自我的漫长苦行,父母对自身生活的恶意干涉与惨痛影响,无时无刻在重击脆弱的心灵。
他不愿意魔父□□蛮横的思想侵蚀和谐不久的程家,也不忍心程蔓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目前最及时的止损方式,在俩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前选择刹车。
也许过于偏激,对很多人都太残酷,但长痛不如短痛,或者仅是先离开一段时间,等到想通了、解决了,再回头不迟。
如果已经无法重来,那还是说明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在告别这些繁杂的七情六欲之前,能遇到程蔓,在这利益至上的社会里收获一点暖意,也不枉此生了。
眼皮越来越重,吸入喉咙的空气也开始像冰锥划刺一般难受。
原本和热水袋同样温暖的肺部,热量正被后续的寒风交替驱散。
冰冷的血浆流入勉强运转的心脏,将活力慢慢挤离躯体。
压抑的浓雾笼罩在全身每一寸肌肤,他连正常呼吸的资格都没有了。
涣散的意识中,两只伸过来的爪子触到了硬实的腮帮,大概是在试探还有没有活人气息。
怎么,前来索命的已经动手了吗?
身上的保护壳逐一剥开,麻木的皮肉只隐约感觉在遭受检验,下一步就是扔进无底洞脱离人间了。
这种场景好像很熟悉,是在哪里见过了?
哦,想起来了,灵车上嘛。
奔赴生命最后一站的途中,有时会出现个别留恋世俗的重返者,车上的人员会立马检查状况。
对他来说,跑这趟可能白瞎了,但红包还是不会少的。
怪不得这环境那么久违,原来是到以前的饭碗里了。
没事,自己送自己最后一程,早晚的完美归宿总会到达的。
想起这些,他反而坦然许多了。
“你们……打通120了没啊……”
气喘吁吁的程蔓快要没劲了,感觉手掌底下依然死寂无声,完全确定不了心口是否存在跳动。
“信号太差了,刚刚连上又断了!”
“外面也不太行,风大干扰,基站又远,打不通!”
“要不我们开车下山直接去医院吧!”
“那也要让他有心跳和呼吸了才能去,否则这大雪天,还没等开到,人就先没了!”
程蔓一把撩起他贴身的保暖衣,把耳朵伏在左心上拼命捕捉动静。
反应还是不明显……
折腾好半天,他面前的皮肤也只微微恢复了一些,被自己按过的区域漾起了久久不散的淤青。
只能加上人工呼吸了……
扯过毯子把他搁在身边的四肢包裹住,后仰起他的下颌,颤抖着捏紧了鼻翼。
尽管在民宿表白的那晚,俩人的进展就差IPO了。
可毕竟还是内测调试,现在可是要当着这么多家人的面呢……
但是真没时间了,她深吸一口气,把唇牢牢封在了他半开的嘴上。
他的唇很冷,即使没有到冰棍那么吓人的程度,还是刺激得她哆嗦了一下,险些晃落他额上敷着的毛巾。
相比之前红酒浸润的温热,现在他的口腔简直是个冰窟窿,吹出去的余音像在波澜不惊的深潭里沉没消失。
停在胸腔表面的指头没等到起伏,还得继续。
又是一口满载焦虑的暖气灌了进去,连呜咽的哭声都一并混杂其中。
可惜,他依旧没有回应。
她近乎崩溃了,重新返回身旁不顾一切地接着按压。
“孔令麒,小坏蛋,你快点给我活过来……”
她的胳膊都差点折了,头脸渗出的汗和眼角的泪不时洒在他身上。
自己最珍惜的那颗赤子之心,很可能随时碎裂在手中,她不敢太用力,却更不敢慢下来。
又往他的嘴里吹了两次,新一轮复苏循环不止。
“你疼不疼啊,至少起来告诉我一声啊……”
终于,他铁板一样的肋骨下透出了微弱的震动,摁得面目全非的胸廓有了断断续续的涨落。
“有心跳了,他还活着……”
眼疾手快的程三民扶住接近累晕的程蔓,凑过来仔细一瞅。
“还真把命捡回来了,不愧是我闺女!”
从帐篷外顶着一头雪花的马伯渊也跑了进来。
“让无人机到半山腰转悠了半天,总算把电话拨出去了。救护车马上就来!”
“太好了,大姑刚把他的心跳救回来……”
“淼淼,照顾一下你大姑,我给他拿件衣服!”
程淼答应着接过活动手臂的程蔓,顺便帮她递了一杯水。
把旧大衣盖在脸色稍微好转的孔令麒身上,盯了好一会的程三民小声嘟囔了一句。
“小子,你能把俺老程家最能干的祖宗降服,想就这样死了拍屁股走人,没这么容易!”
救护车上,戴着氧气面罩的孔令麒仍然在接受检查。
心跳是勉强恢复了,但是又出现了室颤。
雪地里失温过久,全身运转几乎停摆,刚缓过来的心房仍然处于缺乏电解质的供血异常状态。
看到医生拿出除颤仪,在一旁的她非常害怕他连续经历外压的身子承受不住。
第一次放电时,他并没有像电视上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只是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屏幕上比股票走势还迷的心电图略平缓了几许,医生又开了几次机器,让他紊乱的心率逐渐回落。
瞥见他胸口残留的清晰掌印,她忍不住向医生询问后果。
“没事,做CPR常有的情况。不过你的力度把握得还行,没压断肋骨,回头上点药就好了。”
“现在主要是他被埋了太长时间,看这呼吸怕是肺冻伤了,后期要加强护理……”
她点点头,抹了一把朦胧的泪眼,默默握住了他仍然通红的手指。
所幸一番抢救之后,他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
按照医生的话说,要是当时在山上再晚点找到,心肺复苏没持续到位,这人就直接没希望了。
只是由于体内断电过度,又吸入寒气太多,肺部有了轻微感染,还在发烧进行治疗。
头部在帽子的防护下没磕起包,但是也有轻度脑震荡的风险。
CT结果显示暂无淤血和骨折,只能先观察病情再调整治疗方案。
离清醒还有一定时间的孔令麒,依然沉睡在输氧的空间里,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了不少。
胸口的闷痛使他很难保持安静的休息,除了内部的病情,被她施救留下的外伤也在发作。
昏迷的他下意识去扯面前的衣服,守在床边的她赶紧拦住。
重新贴在淤青上的手心刺激得他发抖,但还是慢慢在擦开的药物渗透中冷静了下来。
“小东西,对不起啊,是不是把你按得太疼了?当时没办法,只能让你先撑住……”
“姐来晚了,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不应该提出让他们见面的,至少也要演习几次,怎么过个年我这脑子就不行了呢……”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轻柔地涂着药,他的情绪貌似逐渐稳定了,喘息变得舒缓了许多。
替他扣好病号服拉回被子,正仔细翻看着他手上有没有冻疮,他却紧紧牵住她的手不放。
隔着雾气弥漫的面罩,还能看见他唇上浅浅的口红印,只不过现在增添了几分健康的原色。
“病人是抢救过来了,但心脏停跳了有段时间,多少会有一些脑损伤,所以接下来还要维持吸氧,调节全身脏器的正常运转。”
“在他醒了以后,要注意有没有肢体机能的影响,及时做好康复工作,避免落下后遗症……”
床头显示屏波动的心电图趋于缓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心病已经解除。
她不知道睁开眼睛后的他是否还坚持那份独特的大男子主义,履行自己“男人应该给女人带来快乐,而不是麻烦”的承诺。
对家庭关系调解无望的她,宁愿远赴上海数年不归,还得遭受母亲强加“离婚丢脸”的观念牵制。
但凡有更好的办法,她这样一个事事优秀的王者,也不会选择用逃避来消极解决。
所以在这件事上,她其实没有驳斥他的充分理由。
可是这辈子她只认定他,如果没有原生家庭的介入,他会是一个非常好的伴侣和女婿。
意识模糊的现在,他还会牵自己的手,说明他根本就不舍得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然而在饱受伤害情况待定的大脑里,他又打算何去何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