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翡佛头
不日便到了初十寿宴,乔湘云没请任何外人,单单家里的丫头、小厮和铺子里的伙计们,热热闹闹的在院子里坐了十来桌。这里一小半都是楚辞带回来的孩子,乔湘云待他们如同自家晚辈,看着他们玩闹她心中快慰不已。
推杯换盏间众人谈兴正浓,连几个小哑巴伙计都不停的比划着,院内一派热闹景象。
马蹄声厚重如惊雷,从远处奔至沓来,到了楚宅门前戛然止住了,倏地又传来了几声仰天嘶鸣的马沸声。楚州和抬眸盯着入门处,绕过墙屏大踏步的进来了七八个穿着军装的男人,领头的那个身体挺拔,眼神锐利,嘴角微微往下耷拉着,带着些许苦相。他看见了主座上的乔母后忽的笑开了,面容中的苦气被顶散了,只余一张热情过剩的笑脸。
“干娘,祝您美丽健康、福寿安宁。”还没走至乔湘云身边,他便躬手大声祝福着。
乔湘云见到来人惊喜万分,“途宁,你怎得回来了?”
“干娘的寿辰,义父派我回来祝寿,顺便帮他捎件礼物。”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士兵托上来了一个锦绸荷包,楚途宁拿过后呈到了乔湘云身前。乔湘云喜不自胜,起身先拉着他坐了下来,才接过了那荷包。
她没急着拆,“途宁,累坏了吧,”边上小厮已弟递来了干净的杯盏,乔湘云亲手倒了茶,“先喝杯水。”说着又让五六个士兵坐下喝杯水、吃点东西,他们只说“谢过夫人”却并不动作。
楚途宁笑了笑摆摆手,“干娘体谅你们,去坐吧 。”
他说完几人才动作,令行禁止、步伐一致,军人作风尽显。
乔湘云依旧笑得开心,眼角皱纹都明显了许多,“途宁,这回能呆多久?”
楚途宁沉吟了一瞬,“干娘,一个时辰后就要走。”
乔湘云有些吃惊,“怎会这样急?”
“卜景山的山贼猖獗,凭着山貌地形称王掠屠。那里山势陡峻成了天然的屏障,并且他们对那一带极为熟悉,不好打……义父不好走开,托我回来探望您一眼,却也久留不得……”说着低下了头。
乔湘云听他三言两句的讲述着险情,已是忧心忡忡,又见他来回奔波,歇息不得立刻又要启程,顿时心疼不已。
乔湘云亲手执筷为他夹菜,“途宁,不说了,先吃点东西。”
楚途宁眼泛泪花,“唉,干娘。”顿时便大口的吃着。
乔湘云疼惜的看着他,楚途宁吃了两口却停了下来,眸色微闪的抬头张望着,忽地撞进了一道幽深又带些戏谑的视线里。他放下筷子,率先开了口,“州和。”
乔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埋怨道:“你哥回来了也不说过来打招呼。”
楚州和今日的位子本来在乔湘云的旁边,刚才被祁山几人拉到了他们桌上喝酒。他一只胳膊架在椅靠上,随性又恣意,另一只手端着酒盅,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的举了一下,敷衍极了。
楚途宁也不恼,双手执起了面前的茶碗,扬声道:“等下哥还要赶路,这回先以茶代酒。下回,下回哥请你喝个尽兴。”说着便闷了那一盅浓茶。
楚州和没出声,看他饮尽了那茶,嘴角微挑了一下,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杯子。
乔湘云面色不虞的看着楚州和,他挑挑眉哄她,“娘,爹给你送什么好东西了?”
乔湘云知他有意扰乱话题,引她分心,却又不自觉得捏紧了那荷包,隔着滑腻的绸缎悄悄的摹着里物的形状。
楚途宁见心绪已转,忙说:“义父时时挂念着义母,这份情谊当真是羡煞旁人。”
乔湘云被他逗的一笑,敛了心神说:“途宁,再吃点,吃完去歇会儿。”
楚途宁冲他笑得灿烂,“好嘞,干娘。”
楚途宁吃完饭便回屋歇着了,楚州和踱步挪了过来,凑了一颗脑袋挨近乔湘云,“娘,楚辞又送的戒指?”
乔湘云脸上本还带着笑意,等他说完这句话却变了脸色,正要瞪他一眼时,楚州和赶紧收直了身体,举起双手晃了晃,毫无诚意的投降示弱。乔湘云剜了他一眼便打开了荷包。
果不其然,一枚古法烧蓝花丝金戒。
漂亮是漂亮,但未免太没新意了吧。
乔湘云小心的戴在了手上,他在一旁看的好笑。打他记事起,楚辞好像每年送的都是戒指。乔湘云也不挑,美滋滋的收下,再美滋滋的高兴上一两个月。
乔湘云欣赏着戒指,开口让他赶紧走,别堵在这儿碍眼。
他便遣散了丫头伙计,让他们该歇的歇,该忙的忙。
正欲出门避避时,与潘静安在前院迎头撞上了。
“你怎么来了?”
潘静安笑吟吟的往里走,“今儿乔夫人过生日,我怎么也得来贺寿不是。”
得,他又领着潘静安原路返回。
乔湘云正坐在凉亭中看着账本,见楚州和领着潘静安寻了过来,忙停下了动作,扬声笑道:“静安,你怎么来了?”
潘静安在亭下微微一躬身,“乔夫人谦敛,寿辰并未大肆宴客。我与楚哥情同亲哥俩,您也是我敬重的长辈,静安不知也便罢了,但楚哥时时念着您,前几日与我话谈时提过您的寿宴,我无法佯装不晓,便前来叨扰了。”
楚州和听着他的陈词,无声笑了笑。静安啊静安,外人只当他胸无点墨,绔劣不堪,其实他心中丘壑天成。避着饭点悄无生息的过来,只字不提他帮忙寻的天珠寿礼,只为亲口贺上一贺。知礼重谊,赤诚之心隐于顽皮之下。
乔湘云知他二人情谊,待他一直如同自家孩子一般,又见他言辞恳恳,愈发笑得蔼然可亲,拍了拍身旁的石凳,“静安,到我身边坐。”
潘静安也不扭捏,喜滋滋的过去坐下,丫头随即给他上了茶。
乔湘云温和的冲他笑,“静安你有心了。”
潘静安认真的看着她,“我自幼失了母亲,您待我极好。每次我冬天过来您都会摸我的头看我冷不冷,我心中都记着呢。”说到这里他眨了一下眼睛,乔湘云被逗的噗呲一笑,心中却越发疼惜起他来。他出身豪门贵胄,最贪恋的不过是那一丝母亲般的温暖。
楚州和站在一旁,虽没出声脸上却一直挂着笑意,难得的没有不耐烦,温顺的立在一侧耐心的等着。
潘静安喊了侍在亭下的六子一声,六子呈上来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
乔湘云问道:“这是什么?”
潘静安笑而不答,兀自接过木盒放到了石桌上,才开口道:“乔姨,看看喜不喜欢。”
乔湘云迟疑一瞬,潘静安已经拨开了木盒,“没事,乔姨您瞧瞧入不入眼,不入眼我再给你寻更好的。”
乔湘云见他这样说,无奈一笑,揭开了木盒里面的那层尼龙盖布,一枚白翡佛头吊坠静静的躺在盒底。
顶级的玻璃种白翡翠至纯至净,无一丝杂质,佛头刻画的细微入毫,慈悲宁静。
乔湘云伸手撷出,似掌了一汪水。
她轻轻抚过眉间毫相,不由得心生欢喜,轻声叹谓道:“真漂亮。”
乔湘云翻了面去看,小小的一个“扶”字落款拓在右下角。
潘静安欠兮兮的凑了上去,“您猜猜出自谁手?”说完状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楚州和。
乔湘云眼眸一转,“我猜不出,楚不复你来看看。”
楚州和没上前,仰着头望天,“我也看不出来。”
他话音刚落,潘静安就撇了撇嘴。
乔湘云也闷着笑,回了潘静安,“喜欢,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玉佛手一玉难求,她刻的佛像最是传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潘静安敛了顽色,带着淡笑正色道:“您喜欢就好。”
乔湘云正欲把佛头吊坠放回盒里,站在一旁赏景的楚州和伸手够了过来,低咳了一声,沉沉的开口,说:“我仔细看看。”
乔湘云这回闷不住笑了,同潘静安一起笑得开怀。楚州和不顾那嗤笑,摩挲着“扶”字刻印细细的看着白翡佛头。
他轻轻握了握,放回了盒子里。
乔湘云睨他一眼,利索的遮上布,落了盖。
坐了一会儿潘静安起身辞别,乔湘云嘱了楚州和去送。楚州和适才便要避开楚途宁,被潘静安耽搁了功夫,现在寻了机会便跟着一齐出了家门。
金桂花开,满城飘香。潘静安折了一支桂花捏在指尖,“楚哥,那佛头漂亮不?” 他卖宝似的询问着。
“漂亮。”他的语气透着漫不经心。
潘静安不饶他,又追问:“仔细看后看出来了吗?”
“没。”留下一字便大步流星的抛开了潘静安转入了盘龙街。
潘静安浪荡混子,在哪都是混一天,随即追了过去。
“楚哥,还去当铺啊 ?”
那间旧当铺立于盘龙街八号。
“盘账。”
楚州和答的简短,潘静安听得稀奇,:未逢月底、季末、年根啊,你盘哪门子账?”
楚州和终于停了下来,已然到了当铺门口。
他停在门前好整以暇的看着潘静安,“我的铺子季末、月底不盘,只节前盘。”
潘静安喃喃道:“盘账过节吗?”
楚州和竟然点点头,“对,过节。”
祁山已经迎了出来,楚州和迈了进去,“无语,给潘少爷看茶。”
噔噔噔的跑出来了一个小伙计,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脸上挂着笑,猛地一鞠躬,引着潘静安到了茶厅,随后又噔噔噔的跑走了,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个大茶盘。他手脚麻利的上了茶后便笑嘻嘻的侍在了楚州和身后。
楚州和放下了茶盏,微微抬了一下右手,无语快步走至他的跟前。
楚州和开口,“去把祁山和无言叫过来。”
无语又是猛地一鞠躬,飞快的跑走了。
农历八月,空气中微微泛着凉意。潘静安闻着桂香,喝着热汤,惬意的瘫在了椅子上。见他现在就叫人过来,忙出了声,“现在就要盘?”
楚州和点点头。
潘静安声音更大了,“好歹等我走了啊,谁家盘账当着外人的面。”
楚州和眼都不抬,“不打紧,就是些过节费。”